第七部 殁日之章 第二章 哀曲

应龙既去,帝喾选了一个在人间已久的将军顶他的位置,名为陆浩。

知道这个消息时,朱颜在手上扎出一点血珠,染得绣绷上艳红如花。出血更多的是,看不见的心头伤。

但帝喾没有发觉,朱颜也只是默默的把血迹绣成桃花。离得太近,太近了。她更少离开内堂,唯恐会遇到。

遇到又能怎么样?遇到若招了陆浩的杀身祸,那可怎么办?但若遇到陆浩却想不起她,又怎么撑得下去这种炼狱?

别遇到的好,别见面的好。

***

原本暂回天界休假的陆浩接到代天帝的旨意,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虽说要他假后再面圣即可,他却立刻披上战袍,前去复命。

侍卫告诉他,代天帝正在监造兵器,要他过去兵造厂。

他皱紧了浓黑的眉。虽然从军多年,他依旧不习惯杀生。而兵造厂恶名昭彰,他实在不想涉足。但终究他还是进入那个恶气冲天的兵造厂。

虽是天人所创,但这兵造厂出来的武器都缠绕着凶恶鬼气。他严禁属下使用兵造厂的作品,但他只是一方小小武将,能够维持的也只有一营天兵。

众多无辜惨死的人魂哀号着临终哀鸣,回旋着被吸入巨大熔炉,成为神兵利器的「精神」,他脑海里只涌出「佳兵不祥」四个字。

正和刀剑师傅研究兵器改造的帝喾神情那么愉快,甚至可以说是狂喜。强压着对杀戮死气的厌恶,他屈膝下拜。

「你就是陆浩?」帝喾转头,神情平静,「听说你颇有武勇,还有治理之才。你麾下多有死士,无论神魔,是真的吗?」

陆浩眉皱得更紧,恭敬的回答,「杀一勇将,不过是敌方少一将。若能招降一勇将,敌方不但断此臂膀,我方还多一猛将。」

帝喾朗笑,陆浩却屏息静气,不知是福是祸。

「照我意思,当然是都杀了。省得将来成气候叛变,省多少手脚。」帝喾泰然自若,拍了拍陆浩的肩膀,「起来回话。但总不能全杀了是不?你说得有道理,将来俘虏就归你了,总要有人扮白脸不是?」

陆浩站了起来,依旧全神戒备。于公,帝喾是代天帝,在他职责上是必须保护的人。虽说伴君如伴虎,但他不是可惜自己的命,而是活着的武将才保护得了君主。

于私,他是朱颜的丈夫。即使接了绝缘信,朱颜还是他最爱的女人。他忍得朱颜当寡妇么?侯门深似海,更不用提朱颜身在皇室。她若成了未亡人,这辈子就毁了,绝无改嫁机会。

贵为皇妃,却没有子嗣,这漫长青春让她怎么捱?

朱颜。这个名字像是他心口一个殷红的血痕,多少岁月也磨灭不了。

当我不知妳么?陆浩黯然苦笑。一封沾满泪痕的绝缘信就能让我死心断念?我知道妳的不得已,我也知道王母的蛮横。既然皇储都开口要妳了,王母非把妳送上不可。

没让我人头落地,不知道妳花了多少眼泪心血才保住。

我懂的,我都懂。妳这死心眼、好强又脆弱的小姑娘。我能做的,也只是尽力驱除魔族,祈祷不要大起干戈,动摇天界。

我能做的,也只是别死在战事中,让妳的苦心白费。现在人间战火不断,我也只能尽力保住妳的夫君,既然他要我来。

但我不知道,能忍耐多久,能不能忍得住妳就在咫尺,却不去见妳一面。

我不知道。

***

陆浩成为帝喾的一名智将,完全不逊于应龙。他冷静沉着,和热血沸腾的诸武将不同,成为研拟战术和后勤的重要人物,好杀的帝喾虽然不喜他的劝谏,却喜欢他这个人,所以多少愿意听他一点。

「我入内堂有朱颜劝来劝去,出了外堂就得面对你。」帝喾笑着抱怨,「像是有两个朱颜似的。」

向来高深莫测的陆浩沈了脸,低下了头。

「陆浩,将你比成女子让你不高兴了?」帝喾笑问,「别这么小气,朱颜可是我闺中丞相,一点也没看轻的意思呢。」

「末将不敢。」他躬身,心底却不知道流转着什么滋味。

最少他宝爱朱颜。但那原本该是自己宝爱的妻。

这一点焦躁越来越扩大,尤其是他发现,朱颜一点都不快乐时,他的焦躁越来越深。他太了解朱颜,即使只是隔帘窥看,他也可以察觉那丝细微痛苦。

相处久了,他发现帝喾是有问题的。这个贤明的君主却残暴异常。或许别的将领会解释成骁勇善战,但他绝对不能认同。

在他而言,战争是为了呼唤和平,但对帝喾,战争是为了呼唤更多的战争。他沈迷在血腥中,对于制作兵器有种病态的兴趣。为了让入魂的刀剑更有威力,他甚至下令挖出新鲜尸体的眼珠融入刀剑中,若是尸体不足,就制造更多尸体。

朱颜知道吗?这就是她仰赖终身的良人?

一个掩盖在贤明外表下的残酷狂魔?

他的焦躁,越来越深。

且不言陆浩的焦躁,表面上看起来,他一切如常,依旧尽心尽力的替帝喾谋略筹划,并且力劝不可杀生过甚。他已经不似以往那样谨慎,反而有些豁出去的感觉。

帝喾虽厌他的劝谏,但对这个严肃武人那种有些不顾一切的焦急颇感兴趣。原本高深莫测,明哲保身的智将,却为了自己,这样不顾命的再三劝阻。

「就不怕我烦恼了,推出午门么?」帝喾气极反笑。

「…若为陛下,死不足惜。」陆浩一膝跪地,神情凛然。

帝喾敛了笑,动容起来。他原本聪明智慧,怎么会看不出来阿谀奉承和矢志忠诚的差别?好听话总是让人听起来舒服点,但听多了也觉得虚伪。但这个刚毅而深沈的智将却一反自保的原则,甘愿冒死进谏,「死不足惜」。

哼,我当这代天帝算值得了。这种心情像是狞猛不屈的金翅大鹏鸟愿意伏首垂翅的栖息在自己臂上,如此自豪。

「你和朱颜,就爱阻我。」帝喾语气缓和下来,「也罢,就依你一次,饶了这城生灵吧。」

也许是杀戮的渴望获得满足,也许是朱颜的泪、陆浩紧皱的眉,让他愿意稍微歇手,也可能是他许久未回天,朝臣有些骚动起来。

毕竟他脚跟还未站稳不是?最少也该成了真正的天帝,要征服三界才名正言顺。

牛刀小试,论智谋军力,他方天界和魔界大军都不足惧。

他不该只是一方天帝而已。他应该是一统三界,震古烁今的独裁者。但不是现在,不该是现在。

最少要等父皇禅让给他。

就在他用极高的姿态决定和魔族与他方天界和谈的时候,应龙匆匆归来。压在他心底的惶恐悄悄的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