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柏人如果没出差,就会送我去上学、接我放学。他若出差去了,我就得自己走到山脚下搭公车,虽然公车站旁边有个黝黑的废弃地下道,据说灾变前是捷运站。

大灾变时发生剧烈的地震,整个列姑射岛几乎陆沉,曾经遍佈全岛的捷运系统首当其冲,都完蛋了。经过了三十年,大部分的地下道都封闭起来,成了非物质生物…呃,妖怪和鬼魂的巢穴。但山脚下的这个废弃捷运站不知道为什么,张着黑漆漆的大口,像是死不瞑目。

当然有许多灵异传说,而且每次想要动工封闭,都会发生工地意外。筋疲力尽的政府就让它留着,反正需要癒合的创伤又不只这一个。

背对着这个废弃地下道等公车,我会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能这么泰然自若。难道他们感觉不到,无数视线用种羡慕或忌妒的热烈,瞪着自己背心么?

有时候回头,会看到地下道的深处,一个穿着白衣,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小女生,漂浮在黑暗中,严肃的几乎是狰狞的,看着我。

并且,招手。

这真的太可怕了。

每次见到那个小女生,我都会有点不舒服,到学校也有点怔忪。不过我话不多,老师和同学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但是,叶学长却察觉了。

「小不点,妳脸色不太好呀。」他摸着自己额头,同时摸着我的额头,「我以为妳发烧,结果体温反而降低呢。」

学长,真的很温暖。

我怯怯的跟他说了废弃捷运站的事情,他满眼严肃的听着。「我知道那一个。常常被投诉,但因为裡头的『非物质生物』很弱小,所以被压到很后面处理。但吓到妳了,这就不行。」他满脸粲然的微笑,「好吧,小不点,我去接妳上学吧,下课也一起回家。」

欸?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小不点受到伤害。」像是这样的理由很充分似的,叶学长笑得很暖。

「…太麻烦学长了,我想我可以。」经历过这么多惨酷,我并不是那么容易相信人。而且…他身上有着浓重的黑暗。

「小不点,妳知道我是『非物质生物』吧?」

图书馆很安静,遍洒阳光。我们在面东的窗下小声交谈,我愣愣的看着学长温和平静的脸孔,心底却寒冷的一沉。

终究…是害怕我揭穿学长的身分而已?

「这没什么好瞒的。」学长耸耸肩,「我领有『移民证』。若不是担心同学害怕,引起恐慌,不然告诉大家没什么。小不点,」他澹棕色的眼睛望着我,充满关心,「妳是不是看得到非物质生物?」

「…嗯。」

我从小就有这种能力,但我不知道,我看见的世界与别人不同。我一直以为这是正常的,每个人的身边都笼罩着极澹的雾气。有的是银灰色,有的是燻银色,更有的是浅黑或浅白。

但夹杂在这片深深浅浅的灰色中,有人的是亮眼的纯黑,甚至会模模煳煳集中在额头或臀部,甚至是任何部位,看起来像是角、长耳朵,或是尾巴之类的。

当然也有一些完全由灰雾或黑雾构成的「人」。但我一直以为那些「人」是精神病患或黑道份子。这两种人在城南并不少见。

等我知道这样是异常的,手臂已经被撕去了一大块肉,而且…

我咽了咽口水,试图将自己拉回阳光灿烂的图书馆。「…我并不想看到。」声音这样软弱,我几乎不认得自己的声音。

「可怜的小不点,可怜的。」学长同情的圈着我的肩膀,「没关係,不要担心。

哪,我们一起上下学吧。」

一阵鼻酸,我忍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自从发生这样的巨祸,从来没有人想要温柔的对待我。唯一对我好的,居然是嘴角有着亮眼纯黑的学长,一个妖怪。

就算他只是说说而已,我也非常、非常高兴。

第二天,我走到山脚,瞠目看着正在吃三明治的学长,他笑着招手,还递了一个沙拉麵包给我,「我记得小不点很爱吃对吧?」

我…我无法形容我内心的感受。就像是做了很久很久的恶梦,但有人摇醒我,将我温柔的抱在怀裡,告诉我一切都没事的。

拼命忍住眼泪,眼前一片模煳。「学长,我…我不能够骗你。」

等车的时候,我将过往告诉了他,包括我杀死变成殭尸的爸爸。「…我是痊癒者。」

他歪着头看我,一笑。

「天气这么冷,妳连围巾都不围啊?」他把围巾绕在我脖子上,「那又怎么样呢?我也是怪物啊。」

再也忍不住了。我哭了起来,应该很丑吧?学长笑着牵我的手上车,并肩坐下,揽着我的肩膀,「小不点…可怜的小不点…」

边哭边吃着沙拉麵包。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麵包。

我加入了叶学长的社团。社团的名字很奇怪,叫做「灾变前后社会现象对照研究社」。

我入社的时候,社团成员都很惊讶,「哎呀,好可爱的小不点啊…」围过来摸我的头髮,摸我的手。

「别欺负林靖喔。」身为社长的叶学长圈着我的肩膀,「她是我的。」

静默了几秒钟,「好狡猾喔!」「不觉得太小吗?摧残幼童啊!」「可恶,运用特权行使光源氏计画!」

社员七嘴八舌的闹起来,笑声、说话声,让我觉得很温暖。虽然他们大半嘴角都带着亮眼纯黑,但我不想去看。

我喜欢叶学长,也喜欢其他学长、学姊。我不关心他们是什么。而且叶学长也给我看过移民证了,他们都是好人…呃,好妖怪。

当然也会有新社员加入,但他们不知道是否觉得太无聊,总是加入一两个礼拜就不来了,能留下来的,通常是嘴角带着亮眼纯黑的「同类」。

但我可一点都不觉得无聊喔。

这个社团其实就是读书会的一种,只是把范围限定在灾变前的各种社会现象,既然是社会现象,自然包括电视、电影囉。所以社团办公室常常放灾变前的电视节目和电影,让人讶异的是,三十几年前的电视电影,居然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每个月都有一次总结报告,每个人都要上台的。大家都绞尽脑汁,写出精彩的报告,认真分析灾变前后社会现象的异同。

老师们觉得这群一本正经做研究的小孩子很可爱,我就听我的导师这样说过。因为社员在学校成绩都很优异,就算功课不算很好,但也有某方面的偏才(像我),而且都清秀美丽(这是后来才发现的),所以学校很大方,经费给的很充足,拥有最舒适的社团办公室,并且会用种宽容有趣的态度,向学术期刊推荐我们充满稚气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