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诡火】1(第2/4页)

“你梦见了青童?”敖炽脱口而出。

寇争点点头:“翌日我醒来之后,果真从魇镜里看到了我昨夜的梦。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坐在河边钓鱼,笑着跟我说晚上熬鱼汤,眼睛弯得像对月牙,晨光照在她身上,连睫毛都闪着光似的。”他的嘴角微微扯动,短暂的喜悦敌不过转瞬即来的悲伤,“看着镜子中的她,我突然意识到……她的面容身形如此清晰,连放在桶里的鱼都清楚到能看到它们身上每片鱼鳞,而四周的山树却如蒙了薄雾,模模糊糊,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

要得到的答案终于得到了,我的心骤然沉到了底。

“生者不清,亡者如常。”寇争缓缓道,“这就是魇镜里的世界。山树模糊,是因为它们仍存在于原处,还是‘活’的,至于那些依然一清二楚的人,却只能在你的梦里微笑了。”

他移动视线,凝视着青童的睡脸:“这个明明已经被命运静止,明明不会再跟死亡牵扯上的女僵尸,怎么就笨得又死了一次呢。”

老头子红了眼眶,尚还正常的左眼里,微微有些泪光。

“被你埋掉的那把刀……”我在揣测一个最大的可能性。

“我娘说过,世间并无真正坚不可摧者,万事万物不过是个圆,说到底亦是一物降一物,谁都有弱点。”他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难过,“寇家锻造的武器,便是众多‘异类’的克星,无数妖孽,包括僵尸,都曾被寇家的武器化成黑灰。只是这些用来直接攻击对方的武器,不论刀枪还是铁钉,只要取了对方性命,自身也会出现锈蚀之迹,之后再无效用,同死去也没有分别。当我看见银焰龙凰上的锈蚀处时,其实心头已隐隐有了不祥之感,但我拼命遏制住自己所有不好的念头,跟自己说也许是她用这把刀去斩杀了阻碍她得到乌藤子的异类,如今她可能只是躲起来不见我。”

“你就这样跟自己说了四十年?找了四十年?”我看着寇争老脸上的沟壑,岁月并不因他异于常人的本事而优待于他,即便他着花衣,脸带笑,让自己活得像个自由自在的怪诞老头,然而在他心中谁都看不见的地方,终是有一个永远填补不上的空洞。

“我以为在经历过那些常人不可能经历的劫难之后,我应该是个更坚强的人了,生死之事也不过如此。”他自嘲地笑笑,“但我偏偏不能够去想她的死亡,一点都不能想。”

他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一想到她再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这儿就疼。我觉得自已很没用,但无计可施。”

外头的雨小了些,但屋子里滴滴答答的漏水声仍没有止住,在我们彼此沉默的时候,这世界总算还有点声音。

“青童死在你的银焰龙凰下?”敖炽思索再三,却很不相信自己的结论,“为什么?银焰龙凰一直是她在替你保管,后来还交给了那个谁都碰不得的刺猬怪,何人有本事取刀杀人?”

寇争伸出手,将放置在青童身旁的魇镜拿到怀中,用袖口拭去上头的水渍污迹:“乌藤子一直住在她的心脏里,她不化为飞灰,乌藤子难见天日。”

不阴不阳……颠倒生死……原来竟是这样的“颠倒”。

敖炽诧异之极,又疑问道:“你是说,这鬼虫子不知什么缘故钻进了青童的心脏,让本该是一具尸体的她成了个不生不死的僵尸。而她为了成全你打造魇镜的心愿,用你们家专杀僵尸的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让居住在她心脏里的乌藤子重见天日,并请了那只刺猬怪帮忙料理后事,等你出狱之后把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交给你?”

“你听得倒是仔细。”寇争深吸了口气,“那只蠢刺猬也是天字第一号的死心眼,它硬是将自己与青童的约定守了四十年。”

“那丫头不让刺猬告诉你她已经不在了?”我问道,猜出约定的内容太简单。

寇争笑笑:“刺猬说,就算它不讲,有朝一日他铸成魇镜,也迟早会知道你已不在人世。她说未必,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他连青童是谁都不记得了。”

“刺猬没有阻止她?”我问。

“刺猬说,哀莫大于心死,它没本事留住死了心的人。”他垂下头,隐到阴影里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苍老,“青童对它讲,她用了三年时间去寻找疼痛,可是任凭街市上的人将她打得多狠多重,她还是不会疼,一个连痛觉都没有的家伙,确实不能称之为人。既然没有常伴他身旁的资格,不如成全他的愿望,好歹相识一场。”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此生也算条铁打的汉子,流血受伤,荆棘坎坷,最不屑的就是后悔二字。”他仍旧擦着镜子,闲话家常般道,“但唯有两件事我悔不当初,一是自作主张去将军冢,没能在寇家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二是与她分别那天,不该说出那样句混账话。”

一个连痛觉都没有的东西,莫说女人,你连人都不是,我凭什么喜欢你——每个字都不凶狠,但每个字都是刀。

语言是个神奇的东西,明明无状无相,却偏有杀人无形的本事。

“所以你为了你的后悔,把另一个青童带回来?!”敖炽瞪着他怀里的镜子,“可是为什么魇镜会在她手里?还被她胡乱使用!”

“魇镜铸造完成时,我也是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了,兴奋自然是难免,但也少不了谨慎。《天工谱》上虽说明了铸造魇镜的方法,但最后一页上却写了一句话——‘若成,镜花水月宜远观,生死颠倒殃无辜。’我当时想了许久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思考再三,我没有一开始就选择带回青童,而是选了梦中那些鱼,当年它们都被熬成了鱼汤。”

寇争笑笑:“所有被魇镜照过的人,只要我愿意,便可以从镜中见到他们每个人的梦。而他们的梦会一直储在镜中,任我取拿,包括我自己的梦在内。我思考了整整三天,然后把梦中放在她脚边水桶里的一条鱼带了出来。”

他顿了顿,又道:“坦白说,我被魇镜的本事吓到了。这条自镜而出的鱼,跟世上任何一条活鱼都没有两样,鲜灵灵地在水里游动,还会吐水泡。我最初的担心终于消减了,我不轻易带回青童也是怕带出来的‘她’不是我想的那个人。看着这条活蹦乱跳的鱼,我很高兴,压在心头多年的内疚与悔恨好像有了挽救的希望。我跟自己说,若三天之后这条鱼没有闪失,我就把她带回来。甚至……我可以将我的父母家人也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