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4/32页)

“你不久就要走了吧?”史墨基说。

“就是今晚。”

“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

他再次抱紧她,第二次的拥抱是平静而笃定的。“我刚才很害怕。”她说。“我知道。”他说,内心一阵狂喜。天啊,她还真高大。若没有楼梯让他垫高,要怎么搞定她?

海 岛

由于史墨基从小到大都不受青睐,因此他总认为女人是根据一些他完全不懂的法则在挑选对象,要不就是像君王一样随性,要不就跟评论者一样依据个人品味。他一直认为一个女人会选择他还是选择别人,都是宿命,是种躲不过的即时结果。因此他对她们大献殷勤,像谄媚者一样等着受到注意。而那天深夜,当他站在毛斯家的前廊上时,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们(至少她的)内心其实也充满了同样的热情与疑虑,就跟我一样害羞且欲望高涨。而两人即将拥抱的刹那,她心头也跟我一样小鹿乱撞,我知道的。

他在前廊驻足良久,反复玩味这份珍贵的认知,嗅着从海洋那边吹来的风(这在大城里不常发生)。他可以闻到潮水糅合着海岸与岩屑的味道,又酸又咸、苦中带甜。此时他才意识到大城毕竟是一座海岛,一座很小的岛。

一座海岛。你若住在那儿,这么基本的事实你有可能一忘就是好几年。但事实摆在眼前,令人惊异却又真切。他从前廊走下街道,整个身体都如雕像般坚硬实在,脚步声回荡在人行道上。

通 信

她的地址是“艾基伍德,就这样”,乔治·毛斯说,而他们没有电话。史墨基别无选择,只好坐下来,带着一种几乎已从世上绝迹的执着,准备透过信件传达爱意。他厚厚的情书都寄到艾基伍德这个地方,往往还没等到回信就又写了一封,因此他们的信件会在邮局里交会,所有真正的情书都是如此。她把信件全数保留,用一条薰衣草色的缎带系好。结果多年以后她的孙子发现了这叠情书,从中读到了老一辈不可思议的激情。

“我发现了一座公园,”他有棱有角的黑色字迹这么写道,“入口处的柱子上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毛斯 德林克沃特 石东 一九○○年’。指的是你们吗?公园里有一座小小的四季凉亭,还有雕像,所有步道都九弯十八拐,没办法直接走到中央,就算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还是会走回原地。那里的夏天非常接近尾声(你在城市里不会注意到这点,除非身处公园之中),有种苍老又尘埃满布的感觉,而且公园很小;但一切都让我想起你。”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会令他想起她似的。“我找到了一叠旧报纸。”她这么写,这封信跟他的信同时寄出(两个送信的卡车司机在晨雾缭绕的公路上相遇时,还坐在蓝色驾驶室内互相挥手),“里面有一些漫画,描述一个做梦的男孩。漫画就是他的梦境,他的‘梦土’。梦土很美,皇宫和游行队伍总是不断倒塌、消失,不是变得太大,就是仔细一看就变成了另一种东西,你知道的,就像真正的梦境,只是全部都很美。克劳德姑婆说她把它们保存下来是因为作者石东先生曾是大城里的建筑师,跟乔治的曾祖父还有我的曾祖父一样!他们是‘学院派’[4]建筑师。梦土非常地‘学院派’。石东先生是个酒鬼(克劳德姑婆是这么说的)。梦里的男孩总是一副既爱睡又惊讶的模样。他让我想起你。”

一开始他们都很含蓄,但后来就愈来愈直接,因此当他们终于在旧旅馆的酒吧里重逢时(窗外正下着大雪),两人都怀疑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自己的信是不是全寄错了,寄给了眼前这茫然又紧张的陌生人。这种感觉一闪而过,但有一段时间他们还是习惯像写信一样,轮流发表长篇大论(因为他们只知道这种沟通方式)。雪转变成雪暴,皇家咖啡逐渐变冷。此时她说出口的一句话刚好插入了他的话里,而他也有一句话恰好落在她的话中间,于是他们终于开始对话,欣喜若狂,仿佛他们是第一个发现个中诀窍的人。

“你们一家人一直自己待在那里,不会觉得……呃……无聊吗?”练习了一会儿后史墨基这么问。

“无聊?”她很惊讶。她似乎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想法。“不会呀。又不是只有我们而已。”

“噢,我的意思不是……他们是什么人?”

“谁?”

“那些……跟你们一起的人。”

“哦。这个嘛,以前有很多农夫。最早是苏格兰移民。姓麦克唐纳、姓麦格雷戈、姓布朗的人都有。如今没那么多农场了,但还是有一些。现在那里很多人应该都算是我们的亲戚吧。这种事你也知道。”

其实他不算知道。他俩同时陷入沉默,接着又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沉默。史墨基说:“房子很大吗?”

她微笑。“非常大。”褐色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水汪汪。“你会喜欢的。大家都喜欢,连乔治也一样,但他却说他不喜欢。”

“为什么?”

“他一天到晚迷路。”

史墨基不禁发笑。乔治这个探路者、经常穿梭于暗夜街道的人,竟然会在一栋普通的房子里迷路。他试图回想自己是否曾在哪封信中提过城市老鼠跟乡下老鼠的笑话。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吗?”

“当然。”他不知为何心跳加快。

“我们相遇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你了。”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认出了你。”她垂下浓密的玫瑰金色睫毛,迅速偷瞄了他一眼,然后环视一下昏暗的酒吧,仿佛怕别人听到似的。“我听说过你这个人。”

“乔治说的。”

“不是不是。很久以前,在我小的时候。”

“听说过我?”

“好吧,不完全算是。或者其实就是,但我直到遇见了你才恍然大悟。”她抱着双肘,靠在格子桌布上,倾身向前。“那时我九岁,或十岁。下了很久的雨。然后有天早上我到‘公园’里去遛斯帕克——”

“什么?”

“斯帕克是我们以前养的狗。而‘公园’就是,你知道嘛,周围那一带。吹来一阵微风,感觉雨快停了。我们都湿透了。接着我朝西方望去,发现那里有一道彩虹。我记得我母亲说过的话:早晨西天出现彩虹,天气就会奇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