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北风哥哥的秘密(第3/28页)

“不,妈,拜托别再说。”

“他们很勇敢,奥古斯特,你记得你小时候吧,出现胡蜂那次,你记得那个小家伙多勇敢吧。你也看见了。万一……万一这激怒了他们,难保他们不会做出什么,噢,什么可怕的计划……他们有这本事的,你知道他们有。”

“我那时只是个小孩。”

“你全忘了吗?”她说,却不像是在对他说,反而像是在问她自己,质疑她刚刚观察到的一件怪事,“你们大家真的都忘了?是这样吗?提米也忘了吗?你们大家都忘了?”她托起奥古斯特的脸细细审视。“奥古斯特?你是忘了吗,还是……你不能,你不能忘,你若忘了……”

“如果他们不介意呢?”奥古斯特挫败地说,“如果他们根本就不介意呢?你怎能如此确定他们会介意?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世界,不是吗?”

“我不知道。”

“外公说……”

“噢,天哪,奥古斯特,我不知道。”

“好吧,”他说着从她手中挣脱开来,“那我就去问吧。我去征求他们的同意。”他站起来。“我若取得了他们的同意,那么……”

“我不认为他们可以。”

“好吧,如果可以呢?”

“你怎能确定?噢,别去,奥古斯特。他们也许会撒谎。不,答应我你不会去。你要去哪里?”

“去钓鱼。”

“奥古斯特?”

注意事项

奥古斯特离去后,她眼眶里再次泛起泪水。她不耐烦地把滚烫的泪滴从脸颊上拭去。流泪是因为她无法解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无法说出口,找不出对的词汇,她一旦试着描述,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就像谎言或蠢话。他们很勇敢,她这么告诉奥古斯特。他们也许会撒谎,她这么说。但这都不是事实。他们不勇敢,也无力撒谎。这种事只有对小孩说的时候才是真的,如同你告诉孩子“外公走了”,但事实上外公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什么外公来或走。而孩子说:外公去了哪里?这时你就会想出比第一个答案稍微不真实的答案,以此类推。但你对他说的话是很诚恳的,而他也懂了,至少跟你一样。

只是她的孩子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这么多年来,她不断尝试把自己知道的事化成约翰能懂的语言,一种成人的语言,就像一张捕风用的网子,捕捉一切的“意义”、 “意图”和“决心”。噢,多么伟大的好男人!在智慧、不厌其烦的专注、有条不紊的心智与对细节的注意能发挥作用的范围内,他几乎能够了解一切。

但其实并没有“意义”,也没有“意图”,也没有“决心”。用那种方式看待它们就仿佛试图看着镜子做事:不管怎么努力,你的手就是会做出相反的事,移远而不是靠近、向左而不是向右、前进而不是后退。她有时觉得去想它们其实就是这么回事:看着镜中的自己。但那又是什么意思?

她不希望子女永远是小孩。这个国家似乎充满了急着长大的人,而尽管她自己从来没有过长大的感觉,她倒也不想阻止别人长大。她只是害怕:她的孩子若忘了那些小时候知道的事,就会有危险。这点她很肯定。什么危险?她又能怎么警告他们?

没有答案,一个也没有。心灵和语言所能表达的一切,会根据提问方式变得更加明确。约翰曾问她:精灵真的存在吗?没有答案。因此他继续努力,问得更详细、更委婉,也更加明确精准,但还是没有答案,只有愈来愈完整的问题。奥伯龙曾说生命也是这样演化的,长出四肢、生出器官、发展出关节,以愈来愈复杂,但也愈来愈简洁独特的方式运作、存在,直到那个臻于完美的问题终于了解自己没有答案。一切就结束了。最终版本就是如此,约翰至死都没有等到答案。

然而她确实知道一些事。暗红色的桃花心木书桌上放着约翰的黑色打字机,像古老甲壳动物般,瘦骨嶙峋、披着硬壳。为了奥古斯特、为了他们大家,她应该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她走向打字机,坐下,像钢琴师一样,若有所思地把手指放在上面,仿佛准备弹奏一首轻柔、哀伤、几乎听不见的夜曲。接着她才发现打字机上没有纸。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纸,当便条纸被她卷上打字机的压纸卷轴时,它却显得渺小畏缩,仿佛无法承受字键的敲击。但她还是用两根手指打出了这些字:

瓦奥莱特的笔记

——然后在下面打上外公写在那些杂乱的笔记上的字:

禁忌话题

现在呢?她把纸往后卷,写下:

他们对我们没有好处

她思考了一下这句话,随即在正下方补上:

他们对我们也没有害处。

她的意思是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关心的事跟我们毫不相关。他们若送来礼物(他们确实送过)、若安排一场婚礼或意外(他们确实安排过)、若观望等待(他们确实常这么做),全都不是基于想帮助或伤害人类。他们的理由只跟他们自己有关——倘若他们有理由的话。她有时觉得他们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就像石头或季节。

他们是被创造出来的,不是生出来的

她托腮思考这一点,说了一声“不”,随即小心翼翼删掉“被创造”,在上方写下“生出来”,然后删掉了“生出来”,在上方写下“被创造”,却发现改来改去都一样。完全没用!每当她对他们有某种想法,就会发现相反的论述也是成立的。空一格,她叹了口气,写下:

通往他们世界的门没有两扇是一样的

她是这个意思吗?她想表达的是两个人不可能从同一扇门通过。她也想表达一扇门一旦有人走过就会永远消失,因此不可能从同一扇门回来。她的意思是两扇门不可能通往同一个地方。但她却在键盘最上排发现了一个星号(她不知道打字机还有星号),因此在她的最后一个句子后加了一个星号,变成这样:

通往他们世界的门没有两扇是一样的*

然后在下面写:

*但这房子是扇门

小便条纸已经满了,她把它抽出来读过一遍。她发现这很像最后一版《乡间建筑》里某几个章节的摘要,去除了长篇大论的解释和抽象概念,露骨而薄弱,却没增加什么帮助。她缓缓将纸揉成一团,心想自己虽然一无所知,却知道这件事:她自己和大家的命运都在这里等着他们,(但是为什么她说不出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因此他们必须紧守这个地方,不可远离。她猜自己是永远不会再离开了。这里就是门,是最大的一扇门,不论是刻意还是巧合,它就刚好坐落在“他方”的边境或交界处,最终将成为通往“他方”的最后一扇门。这扇门还会开很久,再过一段时间,就必须靠钥匙才能开启。但有朝一日,这扇门将会永远关闭,不再是一扇门,而她不希望到那时有任何她爱的人被关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