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黑森林

他们不工作、不哭泣;

他们的形状就是他们存在的理由。

——弗吉尼亚·伍尔夫

自从把襁褓中的莱拉克从她睡梦中的母亲身边掳走后,那段时间算是昂德希尔太太漫长一生中最忙碌的几年(其实她的一生已经很接近永恒)。她不仅得负责莱拉克的教育,照看其余的人,还有许多议会、会议、咨询服务与庆典要参加。随着他们酝酿已久的事件加快步调,事情也愈来愈繁杂。此外,她还有例行的工作,每一项都琐碎无比、每个细节都漏不得。

一段时光与一趟旅行

但瞧她多成功!一年前,奥伯龙跟随幻想的莱拉克进入树林深处,然后把她跟丢了;一年后的这个十一月天,昂德希尔太太老练地上下打量真正的莱拉克,目测她的身高。刚满十一岁的她已经跟佝偻的昂德希尔太太一样高了;一双如溪水般清澈的蓝眼睛跟端详着她的那双年迈眼睛处于相同的水平位置。“很好,”昂德希尔太太说,“非常非常好。”她的手指圈住莱拉克纤细的手腕,抬起莱拉克的下巴,在下方放了一朵毛莨花。她再以拇指和食指测量莱拉克的瞳孔间距,莱拉克觉得痒,笑了出来。昂德希尔太太也笑了,对自己、对莱拉克都很满意。她白皙的皮肤没有丝毫发青的迹象,眼神里没有一丝恍惚。昂德希尔太太见过太多失败的案例了,见过太多被掉包的孩子变得黯淡无光、虚弱无力,长到莱拉克现在的年纪时,往往会因为某种模糊的渴望而支离破碎,从此一蹶不振。昂德希尔太太很高兴莱拉克由她亲自抚养。万一这件事累得她精神崩溃怎么办?不过已经成功了,她不久就会有万古的时间可以休息。

休息!她打起精神。必须有体力撑到最后。“好了,孩子,”她说,“你从熊那边学到了什么?”

“睡觉。”莱拉克说,看起来不甚肯定。

“睡觉是吧,”昂德希尔太太说,“现在……”

“我不想睡,”莱拉克说,“拜托。”

“噢,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呢?那些熊可是舒服得很。”

莱拉克嘟起嘴,用脚把一只正爬过她鞋背的拟步甲翻倒,接着又把它翻回来。她想起躲在温暖洞穴里的熊,跟雪一样毫无知觉。昂德希尔太太把它们介绍给她(她跟任何博物学家一样知道很多生物的名字):乔、帕特、马莎、约翰、卡西、乔西、诺拉。但它们没有响应,只是全部一起吸气、吐气、吸气。自从那天晚上在昂德希尔太太黑暗的屋里醒来后,莱拉克除了眨眼睛和玩捉迷藏之外,就再也没有合过眼。她无聊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七只睡眠中的熊(笨重且一动不动,活像七张沙发),心生排斥,但她还是从它们身上学到了东西。当昂德希尔太太春天来接她时,她已经学会了睡觉,因此为了奖励她,昂德希尔太太让她见识了漂浮在北方海域的波浪间睡觉的海狮,还有在南方天空边飞翔边睡觉的信天翁。她还是没睡过觉,但她至少知道该如何睡觉了。

然而时候已到。

“拜托,”莱拉克说,“如果得睡觉,我会睡的,只是……”

“没有什么如果、还有、可是,”昂德希尔太太说,“有些时间只会过去,有些时间则是即将到来。这次是时间到了。”

“好吧,”莱拉克情急地说,“我可以跟大家道晚安吗?”

“那得花上好几年。”

“那我要听床边故事,”莱拉克提高了音量,“是有这种东西的。”

“我知道的每一个床边故事都集中在这个故事里了,而在这个故事里,你现在就该睡。”她面前的孩子缓缓交叉起双臂,还在思考这件事,接着她脸上浮现一抹阴影,决定抗争到底。于是跟所有面对顽固孩子的奶奶一样,昂德希尔太太想着自己该如何让步——必须是有尊严的让步,免得宠坏了孩子。

“好吧,”她说,“我没空跟你争辩。我要出去一趟,你如果答应我当个乖孩子,回家后会睡一觉,我就带你一起去。这也许对你的教育有帮助……”

“哦,好!”

“毕竟教育才是重点……”

“是的!”

“好吧。”见她这么兴奋,昂德希尔太太第一次对着孩子产生这种类似怜悯的情绪:睡眠即将缠上她,让她变得跟死者一样温顺。她站起来。“现在听着!紧紧抓着我,虽然你已经很大了。还有别吃、别碰任何一样你看到的东西……”莱拉克已经跳起来,赤裸的身体在昂德希尔太太的老屋里苍白明亮得如同一根蜡烛。“戴上这个,”她说,从衣服里取出一片三爪的叶子,用她粉红色的舌头舔一下,再黏到莱拉克额头上。“这样你就看得到我说的东西了。而我认为……”此时外面传来一阵翅膀鼓动的声音,一道长长的阴影从窗上飘过。“我想我们可以走了。而我应该不必告诉你吧,”她警告地举起一根手指,“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跟你看到的任何人说话,任何人都不行。”莱拉克严肃地点点头。

雨天的困惑

她们骑的那只鹳鸟飞得又高又快,越过一片又一片棕灰色的十一月景致,但她们也许还是没有脱离某些领域,因为什么衣服也没穿的莱拉克感觉不冷也不热。她紧紧抓住昂德希尔太太厚重的衣服,膝盖紧紧夹住鹳鸟的肩膀,鹳鸟光滑又带有油分的羽毛贴在她大腿上,感觉柔软又滑溜。昂德希尔太太用拐杖点点这里、敲敲那里,引导鹳鸟飞上飞下、左转右转。

“我们要先去哪里?”莱拉克问。

“外面。”昂德希尔太太说。鹳鸟旋回下降,下方远处出现一栋结构复杂的大房子,愈来愈接近。

打从婴儿时期起,莱拉克就在梦里见过这栋房子无数次(她从来没思考过自己从不睡觉要怎么做梦,但以她被养大的方式,有太多东西是莱拉克从来没去想过的,因为她对世界和自己的认知就是这样,如同奥伯龙从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一天坐在餐桌前三次、把食物塞进嘴里)。但她却不知道她做梦时,她都在那栋房子长长的走廊上游荡,抚摸贴着壁纸、挂着图画的墙壁,想着:什么?这会是什么呢?也不知道那时她母亲、外祖母和表亲都在做梦,但不是梦见她,而是梦见一个像她的人,流落他方。此时她从鹳鸟背上看见了整栋房子,立刻就认出它来,于是发出笑声:就好像在蒙眼游戏里取下了眼罩,结果发现自己先前摸到的神秘脸孔和无名衣物其实是某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正对自己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