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黑森林(第2/25页)

她们愈接近,房子就愈小,仿佛想逃跑似的不断缩小。倘若这样下去,莱拉克心想,等到我们接近得可以从窗户看进去时,我恐怕一次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了,而我们飞过去时他们不会吓一跳吗,像乌云一样让窗户一黑!“这个嘛,倘若它一直是同一栋房子的话,确实是这样没错,”昂德希尔太太说,“ 偏偏它不是。所以他们看见的鹳鸟、女人和小孩只有蚊子般大,根本就不会去注意,我甚至觉得他们根本不会看到。”

“这个,”她们骑的鹳鸟开口说话,“我还真是难以想象。”

“我也是。”莱拉克笑着说。

“没关系。”昂德希尔太太说,“现在只要跟着我看就行了。”

她说这话的同时,莱拉克觉得自己仿佛开始斗鸡眼,接着又恢复正常。房子变大、愈来愈接近,尺寸已经符合鹳鸟的比例(但她跟昂德希尔太太还是偏小,这也是莱拉克压根儿不会想到要问的事情之一)。她们从高空飞向艾基伍德,或方或圆的塔楼像蘑菇般赫然出现,在她们飞过的同时齐齐向外弯曲,墙壁、长满杂草的车道、车辆出入口和钉着木瓦的厢房也都在不同的视角下随着各自的形状,自然产生变化。

昂德希尔太太用拐杖碰了碰鹳鸟,它就像架战斗机般猛然朝右舷倾斜。她们俯冲而过时,房子的面貌不断变化:安妮女王风、法式哥特风、美国风,但莱拉克没注意到。她屏气凝神,看着树木和房屋的各个角落翘起站直、看见屋檐朝她们冲来,接着她闭上眼睛,抓得更紧。当一切恢复平稳,莱拉克睁开眼睛,发现她们已经在房子的阴影中,盘旋着准备降落在房子最冷那一侧一个突出的瞭望台上。

“看。”鹳鸟收起翅膀后,昂德希尔太太说。她用拐杖指向斜对角处一扇狭窄的哥特式窗户,窗扉半开着。“索菲在睡觉。”

莱拉克看见母亲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跟她自己的头发很像,鼻子从棉被底下露出来。在睡觉……莱拉克受的教育是以欢乐为重(还有目的,虽然她自己不知道),因此她并不熟悉情感和牵绊这类东西。她也许会在下雨天哭泣,但最令她年幼的灵魂感到震撼的却是惊奇而不是情感。因此她看着幽暗房间里一动不动的母亲时,内心产生许多纠缠的情绪,却说不上来是什么。下雨天时会有的困惑。他们经常笑着告诉她当初她是如何紧紧抓着母亲的头发,他们又是如何用剪刀剪了头发好把她偷偷抱走,那时她也笑了。如今她却猜测躺在那个人身边究竟是什么感觉;躺在那层层棉被之间、脸颊贴着那个人的脸、手指抓着她的头发睡觉。“我们可不可以……”她说,“靠近一点?”

“嗯哼,”昂德希尔太太说,“不知道呢。”

“倘若我们真如你说的那么微小,”鹳鸟说,“那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昂德希尔太太说,“就试试吧。”

她们从瞭望台上落下,鹳鸟伸长脖子、蹬着双脚奋力拍动翅膀。前方的窗户仿佛靠近似的愈来愈大,但她们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接近。接着,“就是现在。”昂德希尔太太说,用拐杖敲了敲鹳鸟,因此她们猛然转了个弯向下俯冲,从打开的窗子飞进了索菲房里,在天花板与地板之间飞向卧床。倘若当时有人目睹,她们看起来就差不多像两只手掌那么大。

“刚刚那个是怎么办到的?”莱拉克问。

“别问我怎么办到的,”昂德希尔太太说,“只有在这里才能这样。”她们绕着床柱飞舞,她若有所思地补充:“这就是这栋房子的重点,对吧?”

索菲潮红的脸颊像座小山丘,张开的嘴巴则如同一个山洞,顶着一头金色的鬈发。她呼吸的声音低沉缓慢无比。鹳鸟在床头停下,随即朝拼布棉被飞回去。“倘若她醒来呢?”莱拉克问。

“你敢!”昂德希尔太太大叫,但已经太迟了。基于一种类似调皮但其实强烈得多的情绪,莱拉克已经放开了昂德希尔太太的斗篷,抓住一卷金发用力拉扯。这么一拉害得她们差点翻过去,昂德希尔太太抓着拐杖挥动四肢,鹳鸟则发出嘎嘎叫声停下来。她们在索菲的头旁边又绕了一圈,但莱拉克还是没放开手里的发丝。“醒醒啊!”她大喊。

“坏孩子!噢,坏死了!”昂德希尔太太嚷道。

“嘎!”鹳鸟说。

“醒醒啊!”莱拉克把手圈成碗状放在嘴边大喊。

“快走!”昂德希尔太太嚷着,因此鹳鸟奋力飞向窗户。为了不从鹳鸟背上摔下来,莱拉克只好放开母亲的头发。其中一根像拖绳一样长的粗发丝被她扯了下来,她又笑又叫,从头到脚颤抖不已,总算有机会在抵达窗户前看见那团棉被大大翻动了一下。一到外面,她们就仿佛床单被抖开似的恢复了正常鹳鸟的尺寸,迅速飞到烟囱之间。莱拉克手里那根头发变成只有三英寸长,而且细得握不住,它从她指尖滑落、闪着金光飘走。

索菲说:“什么?”然后直挺挺地坐起来。接着她又慢慢躺回枕头间,但没闭上眼睛。她没关上那扇窗吗?窗帘正疯狂地飘动着。寒冷无比。她刚才梦到了什么?梦到她的曾祖母(索菲四岁时她就去世了)。有一整卧室漂亮的东西,银背的刷子、玳瑁发梳、一个八音盒。一尊光滑的陶瓷小雕像,还有一只鸟,背上载着一个赤裸的小孩和一个老妇。一颗巨大的蓝色玻璃球,完美得像颗肥皂泡。别碰它,孩子:镶着象牙色花边的床单之间传来一道死者般微弱的声音。噢,拜托要小心。接着一整个房间、全部的生命都在球体内变形,转为蓝色,变得奇异、华美、一致,因为全部变成了球体。噢,孩子,噢!小心啊:是个哭泣的声音。接着那颗球从她掌中滑落,如肥皂泡般慢慢朝拼花地板上掉落。

她揉揉脸颊,困惑地伸出一只脚准备穿上拖鞋(球体无声地在地面摔碎,只有曾祖母的声音说:噢,噢,孩子,多可惜啊)。她拨拨纠结的头发,妈迪都说这种头发叫精灵的鬈发。一颗蓝色的玻璃球摔碎了,但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记不得了。“好吧。”她说,打了个哈欠站直身子。索菲清醒了。

那就是命运

鹳鸟飞着逃出了艾基伍德,昂德希尔太太试图恢复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