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4/30页)

他们面前那一面是春天。有个希腊少女正在摆弄盆栽,手里拿着一把很像铲子的古老工具,另一手则拿着一株幼苗。一只小绵羊蜷缩在她脚边,跟她一样满脸希望与期待,散发着清新气息。这是面很不错的浮雕,艺术家透过不同的深浅创造出一种印象,仿佛远方有新翻的田地和归来的鸟儿。古老世界的日常生活应该就是这样。这跟大城的春天一点也不像,但毕竟还是春天。霍克斯奎尔已经不止一次把它当作春天。她曾经猜不透这座小屋为什么歪歪斜斜地坐落在那里,没有跟周围的街道平行或垂直,但略作思考后,就发现它其实是对准了罗盘的方位:冬天面对北方、夏天面对南方、春天面对东方、秋天面对西方。在大城里,很容易就会忘记城北区只是大概对着北方而已,但霍克斯奎尔却不容易忘记这种事,这位设计师似乎也认为正确的方位很重要。她欣赏他这点。她甚至对身旁这名据称是设计师后代的年轻人笑了笑,尽管他看起来就像个连冬夏至和春秋分都不会分辨的大城人。

“有什么用?”他说,声音平静但尖刻。

“拿来记东西很好用。”霍克斯奎尔说。

“什么?”

“噢,”她说,“如果你想记住某一年,还有那年里各种事件发生的顺序,那么你就可以记下这四面壁板,然后用里面描绘的东西来象征你想记住的事件。比方说,倘若你想记住有人在春天下葬,就可以用那把铲子。”

“铲子?”

“唔,就是那个挖土的工具。”

他斜斜看了她一眼。“这有点病态吧?”

“只是举个例。”

他怀疑地看着那名少女,仿佛她真的让他想起了什么,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那种小植物,”许久后他终于开口了,“可以代表你在春天开始的某个东西。例如一份工作。一些希望。”

“就是这样。”她说。

“接着它就凋零了。”

“或者开花结果。”

他沉思良久,取出他的酒瓶又喝了一口,但这次没像上次那样龇牙咧嘴。“为什么,”杜松子酒从喉咙滑过后,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为什么人们总想记住一切?生活就是眼前与当下。过去已经死了。”

她对此不予置评。

“回忆。系统。大家都拼命翻看旧相簿和纸牌。不是在回忆就是在预测。有什么用?”

霍克斯奎尔心中一凛。“纸牌?”她说。

“耽溺于过去,”他看着面前的春天壁画,“难道就能找回过去?”

“只能让它变得有条理。”她知道这些流浪街头的人就算看起来很理性,但本质上却跟住在房子里的人截然不同。他们会在外流浪是有理由的,通常表现在:不由自主地对事物产生独特的恐惧,与正常世界脱节。她知道不能对他进行追问,因为只会跟这公园里的小径一样,适得其反。但她现在可万万不想让这个话题溜走。“记忆可以是一门艺术,”她摆出一副女教师的派头,“就像建筑。我想你祖先一定懂这点。”

他扬扬眉毛、耸耸肩,仿佛表示“谁知道”或“管他呢”。

“建筑,”她说,“其实是凝结的记忆。这是一个伟人说的。”

“嗯哼。”

“过去很多伟大的思想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染上这种讲师的口吻,但她似乎不想改掉,她的听众似乎也听得入神,“都相信人的心智是一栋储存记忆的房子,而牢记事物最容易的方式就是虚构出一栋建筑物,然后用象征符号,在建筑物的各个地方标记出你想记得的事物。”好吧,他一定听得一头雾水,她心想。但思考了片刻之后他说了:

“就像用铲子记住那个被埋葬的家伙。”

“完全正确。”

“真蠢。”他说。

“我有更好的例子。”

“嗯哼。”

她举了昆体连那个色彩鲜明的法律案件当例子,以现代符号代替古老的象征符号,把它们分散在小公园各处。她把这个放在这里、那个放在那里,于是他的头也跟着四下转动,但她本人根本没必要看。“在第三个地方呢,”她说,“我们放一台坏掉的玩具车,提醒我们驾照已经过期了。第四个地方,也就是你左后方那个拱门似的东西,我们就放一个吊死的人,一个全身白衣的黑人好了,尖尖的鞋头指向地面,身上还挂一个牌子,写:INRI。”

“什么鬼东西?”

“鲜明、具体。法官说除非拿出书面证明,否则这场官司你就输了。穿着白衣的黑人就代表有书面证明。”

“白纸黑字。”

“是的。把他吊在那里代表我们掌握了这份白纸黑字的证据,而那个牌子表示这就是我们的救命符。”

“老天爷。”

“我知道听起来很复杂。我想这其实也没比一本笔记簿好用到哪里去。”

“那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我不懂。”

“因为,”她小心翼翼地说,感觉他虽然表面上呛她,骨子里却懂她在说什么,“你若修习这门技艺,那么你可能会发现你排列在那里的符号会自己偷偷改变,因此当你下一次唤起这些符号时,它们也许会对你透露一些具有启示的新讯息,一些你不知道自己原来知道的东西。把你确实知道的东西依序排出来,就有可能促使你不知道的东西也浮上台面。这就是系统的优点。记忆是流动而模糊的,但系统是精确清晰的,比较易于理解。你提到的那副纸牌无疑也是同样的道理。”

“纸牌?”

太急了吗?“你刚提到抱着一副纸牌苦思。”

“我姑妈啦。其实不算是我姑妈,”仿佛想跟她撇清关系似的,“是我外祖父的姑妈。她有一副纸牌。她会把它们摊在面前,绞尽脑汁。思考过去,预测未来。”

“塔罗牌吗?”

“啥?”

“那是一副塔罗牌吗?你知道吧,倒吊人啦、女教皇啦、高塔……”

“我不知道。我怎会知道呢?从来没有任何人跟我解释任何事。”他闷不吭声了一会儿。“但我不记得是什么图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