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辟先山(第3/6页)

  虽然没有明说,科兹也明白这是临战的信号。瞟了眼声色不动的上将军,科兹心中有点凉。这位上将军三十还不到,比自己还要年轻,可是岩石一样的面容却显得比他苍老了一倍。若是诸婴走在市集里面,再也没有人会多看他半眼,战火中未老先衰的面容满目皆是。这样不起眼的人物,难怪以往朝中多有人以为诸婴不过是皇帝因为诛杀了他父亲而心怀愧疚的受惠者。即使在天水之战以后,也还有很多人觉得这个傻小子不过是捡到了诛杀敌酋的好运气才破格由羽林骑都尉跃升为上将军的。但科兹很清楚,这个大晁最年轻的上将军可以让自己磨得起了茧的心灵都生出寒意来,绝对是个不寻常的人物。

  地势平缓的夜北高原在辟先山这里中断。自山口向南,几十里都是急降的陡坡。去年先行南下的河络已经修整过这里的道路,好歹能走两辆大车的峡道在断崖和峭壁间盘旋。

  成渊韬立马山口,用力眺望,视线却只能到达三里之外的峡道转折处。他有五百骑兵。要是过去打仗的时候,这点人马还不够皇帝打个喷嚏的。

  夜北既平,皇帝解散五军,常备军力就大大削弱了。这次迁入越州的夜北人有十二万,一同南下的越州军总计也不过万二之数。去年两万河络和两万步军作为前导修路搭桥,夏末就已经出了夜北。押送夜北人的就只有万二步骑长长地拖在队伍的两侧,在任何一点看起来都是稀稀拉拉的。作为前锋,成渊韬手里能有五百骑兵已经很体面了。

  体面归体面,这五百人即使沿着山口两边排开,也只能覆盖几百步距离。成渊韬抬头仰望山口两边的峭壁,只仰得脖子发酸,心里一阵一阵地发虚。战场上厮杀了那么多年,成渊韬也算是纵横天下了,这样险峻的山势他见得还真不多。

  “猴子,上将军说的是:前锋营控制山口,保证通行秩序?”他再问一遍曾猴子,其实这个兵一向可靠得很,成渊韬自己明白。

  “回将军,上将军说的是:前锋营控制山口。”曾猴子是个合格的令兵。

  “这种山口怎么控制?”成渊韬叹了口气。要是山上有敌人的弓箭手滚木擂石,别说五百骑兵,就是五千填进去也是转眼玩完。不过说起来,现在应该也没什么人敢跟大晁的军队过不去。这么一想,他心下踏实多了。可不是么,就算真有贼子,要爬上这样的峭壁也是不可能的。

  他回头望一眼,长蛇一样的队伍延伸到视线尽头。十多万人哪!只怕一天都过不完。成渊韬下了决心,就让这五百人沿着山口排开,摆一个仪仗吧!

  许多前锋骑兵都认为混乱的起因是轻骑校尉杨土豆的一句无心快语。

  那个时候夜北人混乱的前队刚刚走进前锋们的仪仗,杨土豆兴致勃勃地驱马走近队伍,挑开一辆篷车的布帘往里面张望——前锋营离大队一直有些距离,他没有太多接触夜北人的机会,要知道夜北是出名的美女产地,更何况对于所有藏在布幔后面的东西,他都保持着高度的好奇——迎面撞上的是几道惊恐中夹杂着愤怒的目光。

  “你做什么?!”干瘪的祖母试图用身体遮住她的两个孙女。那两个小女孩子目光清澈肤色洁白,可即使在杨土豆看来也不过是没有长开的孩子而已。

  “不做什么……”杨土豆尴尬而无趣地找话头,“这就要出夜北了嘛……”

  至于下面说了什么,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因为那个看起来好像一块杏子干的老女人忽然以与其年龄不协调的速度跳了起来,拖着两个孙女的胳膊跳下了篷车。

  “去看一看哪!”祖母抬头望着高耸的山崖,用力推那两个孩子,“爬上去看一看,这是你们最后一次看到夜北啦!”

  两个孩子显得有些迷惑,她们畏缩地抱着肩头,不敢抬眼看挡在路边的骑兵们。

  “去看一看!”祖母大声喊,她尖锐的声音划破冰冷的空气,让杨土豆起了一背的细疙瘩。祖母抓起了两条小胳膊,“快走!”

  “不许去!”杨土豆回过神来了,后面的队伍一直延伸到了天边,这里的堵塞不知道将会给行进带来怎么样的混乱。“不许乱跑!”他用胯下的战马堵住了去路,隐隐约约知道有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他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坐在高大的夜北马上往下看,老人和孩子显得尤其渺小。

  杏子干一样的祖母根本不理会杨土豆的威胁,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只是催促着自己的孙女们:“快走快走。”这个时候杨土豆才发现他的坐骑其实根本没有挡住谁,因为孩子们只是稍稍弯了弯腰,就从马肚子下面钻了过去。

  “不许去!”老人和孩子的无视彻底激怒了杨土豆,“找死吗?!”他手腕一振,蛇信一样的雪亮矛尖抵住了祖母的咽喉,“快把小孩叫回来。”两个孩子跑出几步又停下了,无助地望着她们的祖母。

  祖母轻蔑地看了看高高在上的骑兵,对孩子们喊:“去!再看一眼夜北!”杨土豆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一个老太婆居然能发出如此嘹亮的喊声,他的汗下来了,余光里,缓缓蠕动着的队伍似乎停住了。

  “不许喊!”杨土豆歇斯底里地吼道,手侧了一侧,想用矛背压住祖母尖锐的嗓音。他的力量太大,即使用的是刃背的缓锋,也还是划开了祖母的咽喉。老太婆的喊声忽然中断了,她双手捂着脖子,慢慢坐倒在雪地上,一丝丝鲜红的血线从指缝间渗出来。

  “奶奶!”两个小女孩大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杨土豆咬牙切齿地骂,他清楚自己手上的分量,老祖母并没有性命之忧,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控制住局势。他双腿一磕马肚子,转向小女孩的方向。

  夜北马身形高大,杨土豆探身出去也触摸不到小女孩的头发。他恼火地跳下马来,把长矛插在雪地上。“好了好了!”他粗声粗气地说,“你们奶奶没事。”若是以往,这样喧扰的战俘只怕早已经被他的矛尖洞穿,可是面对这样冰雪可爱的小姑娘,连杨土豆的心头也不由软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