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7页)

  不一会儿,前面隐隐传来轰鸣声,山势在这里裂开一道长约十里的口子,陡然向下。幕纵身跳下一连串的陡坡,向轰鸣处跑去。轰鸣声愈来愈大,当她下到谷底时,已经震耳欲聋。没走多远,向左一转,进入一个三面绝壁环抱的死谷。正对谷口的绝壁顶端,一条宽大的瀑布落下,猛烈地冲击着二十余丈之下的深潭,激起漫天的水雾,人还离得老远,衣服便被水雾浸透,紧贴在身上。幕抬头仰望瀑布,心中莫名其妙生起一丝对茗的同情。她自七岁开始,无论寒暑,大半时间都在水中度过,按大祖母的话说,是用身体供奉水神。

  同情?活见鬼!她摇着头把这些念头抛开,想了想,更加使劲地摇头,把厌恶之情从眼睛里甩出去。姐姐是那样敏感的人……凡事应当小心。

  深潭边上乱石嶙峋,有一间木屋横架在临水的两块石头上,无数藤蔓自屋顶垂下,仿佛一道帷幕。幕一路跳过乱石,来到木屋前,叫道:“姐!姐姐!”

  木屋里有人应道:“幕?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声音略有些暗哑。

  幕道:“大祖母说,今天要先下去探一探,所以让我来告诉你,准备出发了。”

  木屋里沉默了一阵,然后是一声叹息:“是吗。你进来坐会儿吧。”

  “不了,大祖母等着呢,我就在外面。”

  里面响起哗哗的水声,茗自水里钻了出来,开始穿衣服。幕站在岩石上,抬头看天,刚才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起已经阴沉下来。遮盖天日的是一块乌云,它仿佛就在这片山头上凭空冒出来,中心处以常人难以察觉的速度旋转着,慢慢向四面伸出爪牙,偷偷地扩张……这是一种她熟悉的聚集方式。幕的手心里出了汗,却仍搓着手道:“今天又比昨天冷了……姐,你在水里难道不冷啊?”

  “习惯了就好了。”

  “是吗?卜月潭……”幕尽量随意地说:“比这里更冷吧?”

  茗沉吟一阵,仍然道:“习惯了就好。”

  嘎的一声,她推开木门走了出来,幕顿时觉得眼前明亮起来。因为还未到正式祭祀,她只穿着寻常的玄色长裙,从腰到胸织有骘鸟,骘鸟的尾羽和翅膀一直延伸到后背,袖口和下摆则是倒云纹。她的衣服几乎与身后的山石融为一体,然而裸露出来的脸、手和脚上沾满了水,隐隐发出白光,仿佛明月的光辉,照亮了她周围数丈方圆的空间。

  茗说这是她一次次潜入卜月潭,肌肤沾染了潭内的灵气,所以只要身体上有水,便会发出这样的光芒。幕以前常妒忌地想,这有什么好处?白天啥也看不见,晚上却像个人皮灯笼似的。如果有人在夜里狩猎,一定先射中她。但今天不一样,她由衷地赞叹道:“姐姐,你真美丽。”

  茗向她淡淡一笑,坐在潭前,梳理头发。幕忙道:“我来吧。”说着坐到她身后,用木梳替她梳头。虽然茗潜入卜月潭时会束紧长发,但之前的祭祀巫蹈须得慎重。她正将一串珠玉小心地编在茗脑后,忽听她说道:“幕,你已经很久没帮我梳头了。小时候你常替我梳呢。”

  幕一怔,忙道:“是吗?那是……因为很久以来,姐姐起来得都比我早。每次到这里时,你已经梳理完毕了。”

  茗道:“你每天都练到深夜,当然该晚起一点。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你了。”

  “哦?”幕小心地梳着,留神编起来的每一个发结,心中暗道:“你那么爱做梦,从今以后,有很多时间慢慢做呢……”

  “我梦见你……”茗伸手入水,捧起喝了一口:“摘下了面具,露出的脸跟我一模一样。啊……”她微微侧了一下头。

  幕丢了木梳,匍匐在地,颤声道:“对……对不起……我、我不小心,手滑了一下!”

  茗伸出手,拍着幕的头笑着说:“只是木刺扎了一下,有什么关系。起来吧。”

  幕强压下狂跳的心,重新拿起梳子替茗梳头。茗感到她的手止不住地抖,道:“妹妹,你今天是怎么了?又没有弄伤我。况且就算弄伤了,我也不会给大祖母说的。”

  “不是……”幕的手僵硬得差点又刺了茗的头,干脆丢了木梳,用手指抚摩茗的头发,道:“今天……你不是要入卜月潭吗?我有点担心……那潭真的深不见底?每次你入潭后就不见踪影,我很是担心。”

  “很是担心……”她自己心中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你是在试探我吗,姐姐?”

  茗说:“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已尽了最大努力,却仍没有潜到最深处。潭里很浑浊,基本上一丈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手摸索。”

  幕强笑道:“是吗?如果真的看不远,姐姐,你大可以每次潜一、两丈,过一会上来就行了,何必潜那么深?很危险的。反正……反正都一千多年了,也再无人见到……”

  茗打断她道:“别说了。”幕吓了一跳,自己竟差点说出禁忌的话,忙伸手捂住嘴。茗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口气严厉,不再开口。

  幕替她梳理完毕,又自木屋里取出铜臂圈、足环、兽牙项链等饰物,跪在地上为她一一穿戴。茗看着她谦恭的背,幽幽地说:“妹妹,已经十年了吧?你再未让我见过你的脸。你取下面具,让我见一下,好吗?”

  幕叩首下去,惊慌地说:“不……姐姐,大祖母不……不许的!”

  “只是看一眼而已,幕,我……我真的想看看。”

  “不行!”幕硬着头皮顶回去:“我不敢造次!”

  茗沉默了许久,幕看不见她的脸,却感到她的眼睛正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仿佛已经全然看穿了自己的阴谋,全身鼓栗,终于憋不住,装着苦脸哀求道:“求你了姐姐,别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