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7页)

  茗长叹一声:“你总说大祖母不许,大祭巫不许,其实是你自己不愿意给我看,是不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什……么?”

  “你也想进入那潭,是不是?”

  幕这一惊非同小可,手腕翻动,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那件冰冷的物事。身旁的茗却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潭边,昂首而立。从瀑布方向吹来的水雾将她宽大的衣袖扬起,雾气缭绕,云纹翻滚,骘鸟仿佛欲展翅飞去一般。幕看着艳若仙子的姐姐,禁不住愈加缩成一团,拉紧粗麻短衣。把自己的卑微袒露在姐姐面前,简直是种亵渎。

  茗说道:“你心中的委屈,我何尝不知?身为我的妹妹,这些年来你吃了太多苦了,我这个姐姐,却始终袖手旁观。”

  幕听到这句话,眼圈一红,差点落下眼泪,她忙眨着眼睛忍住,刚要说话,却听茗继续说:“可惜,我不得不说,只要有我在,你就打消这念头吧。我不会让你进去的,永远也不会。”

  茗转过身,幕已抢在她看见自己眼睛前匍匐在地,发着抖道:“姐……姐姐,我……我没有那么想过,真的!我与姐姐虽为同胞,但相差何止万里,怎么可能……”

  “好了!”茗一挥手,冷冷地说:“这道理我并不奢望你现在能懂,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该动身了,别让大祖母等得太久。”

  当她们向谷外走去时,头顶的云已经堆积很厚,其中一部分甚至笼罩了不远处的山头,向下缓缓压来。奇怪的是更远处的天仍旧蔚蓝。茗道:“真是怪天气。等一会可别下雨啊,下了雨路就不好走了。”

  幕道:“应该不会,姐姐。如果下雨,我会背着你走的。”茗闻言略一踌躇,瞧了幕一眼。幕躬身而立,毫无破绽地说:“大祖母吩咐,今日一定要下去。”

  茗只叹了口气,继续赶路。幕恭敬地跟在茗身后走着,心中说道:“雨不会伤害到你的,姐姐。”

  天气不好,她的运气不错。

  今日之后,她将蜕变。

  冬日的雨,通常又细又密,湿地不湿人,很少有下得这么大的。巫镜站在草棚边,呆呆地看着雨一线线、一条条自天而降,打得草棚悉悉簌籁地响。原本干燥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十几丈外一片阴霾,什么也看不分明。他心里也跟着天地一样迷茫,忘了从哪里来,又该去向何方。

  缙山之战结束后不久,一向不问世事的长老会突然降下雷霆之怒,以擅自夺魂、隐匿不报等罪名,剥夺了劫和昊两人的预备长老之名,其惩戒之严,前所未有,整个昆仑山界为之震慑。虽然不久后,又恢复了昊的预备长老名分,但八隅司遭此重创,气焰收敛了许多,大规模撤回设在各地的使节、眼线,昆仑山百余年来积极参与天下大势的步伐也为之谨慎起来。

  巫人的首要职责在于观星与守护南天门,长老会借此机会整肃风气,压制风头愈来愈猛的八隅司,这个,巫镜想得通。但是抡着大棒打了两只大猴子,到头却还是要来为难他这小猢狲,那就说什么也想不通了。

  那份长老会颁下的诏书又长又臭,他唯一记得的就只有一句话:“二等侍候观星史镜,终身于冥窟侍奉……”

  侍奉?说得好听,终身待在幽暗的冥窟里,除了吃饭就是冥想,冥想完了接着吃饭……那跟死有什么区别?巫镜在里面呆了三年,几乎想用脑袋把几百里厚的昆仑山壁撞塌。况且枫华齐韵那张笑脸一直在他脑海里翻腾……终于有一天,巫镜像屁股烧起来了一样,发疯似的跑出冥窟。巫人的自持、自律在他心里已经荡然无存,他只想跑、跑、跑他娘的!大概昆仑山还没有出过这样大喊大叫的人,冥窟也素来以自我修行为原则,无人看守,族人惊诧莫名之际,竟让他一溜烟跑下山去。

  等他跑下了山,被冷风一吹清醒过来,想要回去时,昆仑山最下层的墉城城头已经升起了青色的熊旗——这是捉拿叛逃之人的标志。巫镜魂飞魄散、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却也无计可施。没有长老会的命令而出冥窟,行同叛逃,而对待叛逃者可就不是终身于冥窟侍奉那么简单了,他左思右想,怎么也不敢再回昆仑,只得想办法混出了昆仑山界。

  他出了昆仑,到处流浪。好在身上的佩环、玉蝉等在昆仑山虽算不上什么,在周国境内却是宝贝,随便卖掉一两个就够寻常人过一辈子了。他游荡过了中山国,又过了卫国、郑国、俪国……遇到了什么人?他不记得。看到什么事物?他根本不知道。就这样失魂落魄地一路向东向南走着,忽忽数月,走到一处城郭,只见街上人人戴着希奇古怪的高帽子,他突然想起幼时的朋友巫鼎的话,才知道不知不觉已走到楚国境内了。

  不能再往南了,再往南就得跟猴子一起生活了。但是又该到哪里去呢?他半点主意也没有。好在楚地偏远,昆仑山又在整肃之中,这里几乎没有巫人的踪迹,于是他就在楚国周围到处晃荡。逛到泸国都城,恰逢卞国顷全国之兵大举来犯,巫镜素来好战,大感兴趣,于是干脆在泸都住了下来,就近观兵。这一天出来溜达,说是泸都,但除了正中几幢房子是石头堆砌的外,其余全是乱草棚子。就算那几间石头房,在昆仑山连做厕所的资格都没有。巫镜想到家乡的庄严雄伟,繁华堂皇,心中正自感伤,上天又赶着下起大雨,把他困在一处草棚下。此刻外面下大雨,草棚里下小雨,衣服被冬雨浸湿了,像冰一样贴在身上,巫镜只觉人生悲苦,莫过于此,要不是屁股后面还有几个贱民也蹲着躲雨,几乎要放声哭出来。

  忽听身后有人说了句什么。巫镜在楚国久了,也听得懂一两句楚语,知道那人说的是:“有人来了。”他向左面的路上看去,只见蒙蒙烟雨中,有一人正缓步走来。

  那人身着长袍,不似寻常百姓的短衣,却没有戴冠,而是歪戴着斗笠,看不见他的面目。他全身已经湿透,不知道在风雨里跋涉了多久,手里握着根竹棍,一路敲敲打打,在泥泞的路上走得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