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块、圆圈、星星(第2/5页)

奥利说他并不住在温哥华,他也是进城来作短期逗留的。他是为了看病的事,是上医院去作常规检查。他住在德克萨达岛。其地理位置复杂得三言两语也说不清。简而言之,就是得坐三次船,搭三次轮渡,才能抵达。

他带领她走向停泊在支路上的一辆肮里肮脏的白色大众牌厢式小型货车,他们驶向一家餐馆。厢车里一股海腥味儿,她觉得是海草、鱼和橡胶的气味。接着便知道他现在只吃鱼,肉是再也不吃的了。去的那个地方只有五六张小桌子,原来是家日本餐馆。一个日本小伙子,长着张慈眉善目的小和尚般的脸,正在柜台后面用飞快的速度剁鱼。奥利冲里面喊道:“生意怎么样,皮特?”小伙子对喊道:“好——着——哩。”一股北美英语腔,连节奏都学得一点儿不差。南希一瞬间觉得有点不舒服——是因为奥利那样叫唤小伙子的名字呢,还是因为那小伙子没有称呼奥利的名字?或许是她希望奥利不会注意到她在意这种事情?有些人——有些男人——一进商店与餐馆总爱摆出一副跟里面的人有多大的交情的样子。

吃生鱼肉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因此她要了面条。筷子她不会使——这儿的跟她用过一两回的中国筷子似乎不一样——可是他们这里只供应这样的餐具。

现在他们都坐定了,她应该谈谈泰莎的事了。不过更恰当一些的,可能是应该等他先提到这件事吧。

于是她便谈起乘船游览的事情来。她说为了保住一条命,她是不会再参加一次的了。倒不是天气的问题,虽然有几天天气的确很糟,又是雨又是雾的,风景压根儿看不见。其实呢,风景她们还是看够了的,足够一辈子慢慢享用。山后是山,岛外有岛,看不尽的巉岩、流水和树木。每一个人都说,多么了不起呀!多么神奇呀!

神奇,神奇,神奇。了不起。

她们看到了白熊,看到了海豹、海狮,还见到过一条鲸鱼。每个人都照相。出汗,咒骂,生怕自己花样多多的新照相机不听使唤。接着又弃船坐上那条名震遐迩的老铁路去到名震遐迩的旧金矿镇,然后又是猛摁快门——这儿有演员穿上“快乐的九十年代”⑨ 的行头与你合影。并且排队,抢着买奶油软糖。

在火车上放声歌唱。在船上也是,并且狂饮。有人从早餐时起就开始。打牌,真的赌。每天晚上都跳舞。十位老太太配一个老头儿。

“我们全都打了蝴蝶结,烫了发,戴了闪光饰片,垫高了发髻,就像参加展览会的狗狗一样。我告诉你,竞争还激烈得很哪。”

奥利听她讲这段经历时笑了几回,虽然她瞥见他有一回没在看她而是朝柜台那边看去,一脸的心不在焉、急于等待什么的表情。他汤已经喝完了,也许是在想着下一道菜会是什么。也许他像有些男人那样,菜上得不够及时就觉得是受到了轻慢。

南希老是搛不起她的面条。

“唉,全能的主啊,我老是在想,我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到底为了什么?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我应该走动走动。威尔夫不能自理已有多年,我让他住在家里,由我来照顾他。他去世后,谁都说我应该走出家门去参加一些活动。参加老年人读书俱乐部,参加老年人走向自然活动,参加水彩画学习班。甚至是老年义工访问团——这个团体的人去探望或是硬性闯入医院去帮助穷苦无助的病人。这些活动我都不想参加,这时候每个人都开始对我说,出去走动走动,出去走动走动。我那几个孩子也都这么说,你需要一个能彻底放松的假期。我犹豫来犹豫去,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走动,于是有人说了,嘿,你可以乘游览船嘛。我想,好吧,那我就坐游览船吧。”

“真有意思,”奥利说,“我从来都不认为失去一个妻子会使自己得

到一次乘游览船的机会。”

南希几乎没有犹豫。“你就是明智嘛。”她说。

她等着他往下说关于泰莎的事儿,可是这时候他的鱼端上来了,他便一门心思地吃了起来,还劝她也尝上几口。

她不想尝。事实上,她干脆停下,连一口也不吃了,并且点起了一支香烟。

她说在他那篇引起轰动的文章之后,她一直都在注意与等待着他的新作。那篇东西显示出他落笔不凡。

片刻之间他显出了大惑不解的样子,仿佛他都想不起来她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了。接着他摇了摇头,似乎很感意外,并且说那都是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不是我真心想做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南希说,“你不像你原来那样了,是不是?你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当然不是了。”

“我是说,在一些基本的、体质的方面你也不一样了。你的体格也起了变化。瞧你的双肩。要不就是我记错了?”

他说一点儿都没记错。他后来明白自己需要过一种侧重体力的生活。不对。按顺序来说,先是那老妖魔又回来了(她猜他指的是那场肺结核),于是他明白他做的事情全是不对的,因此他改变了。离现在也已经有些年头了。他学着干造船的活儿。接着他结识了一个深水渔业中的人。他替一个亿万富翁照顾船只,那是在俄勒冈。他一边打工一边往北朝加拿大走,在这儿,也就是温哥华附近,滞留了一阵子,然后在塞切尔特——那是个滨水地区,置了一小块地,那会儿地价正往下落。他经营起皮划艇的生意来。造船、租船、卖船,还办训练班。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他开始感到塞切尔特太拥挤了,他三钱不值两钱地把他的地让给了一个朋友。就他所知,他算得上是那里唯一的一个没有从塞切尔特的地产上赚到钱的人了。

“不过我的一生可不是围着钱眼打转的。”他说。

他听说在德克萨达岛可以搞到一片地。现在他轻易不离开那儿了。他什么活儿都干干,以维持生计。也还做一些皮划艇的生意,有时也打打鱼。他也给别人打工,干装修活儿,盖房子,当木匠。

“混日子罢了。”他说。

他给她描述他为自己盖的一座房子,从外表上看那只是个棚屋,可是里面可好玩了,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一间睡觉的阁楼,开得有一个小小的圆窗。他所需要的东西都在手边可以够到的地方,就摆在外面,而不是塞在什么碗柜里边。在离房子不远处他将一个浴缸埋在地里,就在香草地的中间。他得将热水一桶又一桶地拎到那里去,可是他能够在星光底下泡澡,即使在冬天也是这样。

他种蔬菜,跟野鹿一起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