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野猪林(第2/6页)

于是蚩尤木愣愣地被推到了火堆边,旁边早有士兵用铁盔递上了温热的水。摸着温热的头盔,蚩尤的双手颤抖,不由得落下了泪水。

“呵呵呵呵,”头领大笑,“少君何必呢?我们以前得罪的地方,男子汉大丈夫,不必挂怀嘛。”

看着他那张笑脸,蚩尤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把头盔里的热水一饮而尽。热水让他全身都暖和起来,靠着温暖的火堆,在雨夜中竟隐约有了家的感觉。

“就这么点水也不够喝,”头领拍了拍大腿,“你们再去找一点柴,我去弄点水回来。”

“少君你不要走远,附近可能有野兽。”头领又递上一盔热水,和其他三个铁虎卫披上了衣甲,依次走进树林里。

只剩蚩尤独自坐在火堆边,他抚摩着铁盔,茫然不知所措。开始怀疑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大哥,你说那草药对他管用么?”一个士兵藏在树林里探头探脑对篝火那边张望。

“管用,这是麻战马用的,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匹马也麻翻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喝了,那药有股骚味。”

“嘿嘿,”头领贼笑,“所以我用你的头盔啊,我们里你最骚,有你的味道镇住,保准他喝不出来。”

“那用我的靴子不是更好?”

“你这个没品的,以为你是个千娇百媚的小脚女人么?”头领嫌恶地看他。

“可是大哥,我们四个人杀了他也就行了,何必那么麻烦?”又一个士兵说。

“你们没看见他是浪里生生地走上岸来的么?据说这小子有时候有一股蛮力,大得吓人,要是轮着他发作,一千个我们也是死。”

“为什么要杀他呢?留着献给大王不是挺好?”

“呸,你就毫无政治天赋。我们带他回去献给大王,大王会有赏,可我们是狼狈逃出来的,算不得大功。我们现在砍了他的头去献给大王,就说共工煽动苦工叛乱,只有我们四个杀出重围回来报信,还顺手斩了贼人一员大将,你想想多有面子啊!”

“也是,那可风光了,我老娘最恨我跑路时腿脚快,若被她知道了真相,还不鄙视我?”

树林里低低的声音都传到了蚩尤的耳朵里。

药力已经发作了起来,等到蚩尤发觉,他已经动不了分毫,只能捧着温暖的铁盔静坐在那里。可是奇怪的是,这种麻药麻痹了他的全身的时候,却让他对周围一切的感受更加清晰。他听见雨丝钻进草丛的声音,树叶滑落枝头的声音,天空里大鹰盘旋的风声,草丛里野鼠的窜动,甚至远处毒蛇咬住那野鼠的一声惨叫。

一切就是这样,这才是真正的树林,本来就是那么残酷的。

“你妈妈不会鄙视你了,”蚩尤在心里说:“可是我爷爷再也见不到我。”

十六年前,九黎的春社,东风吹上山,花都开了。

桌上满是米酒和烧鸡,供在高处的乌牛白马正等待着烧烤。谷堆下的刑天喝醉了,正挥舞着干戚,螃蟹似的舞蹈。而人群中插着桃花的少女回头一笑,如春风的颜色。神坛边企求五谷丰登的巫师有点不满地撇了撇嘴,发现根本没有人去注意他。

小蚩尤坐在炎帝的肩头,从远处的高台上观望。

这时候有人踏出了人群,稚羽高标,铁甲青面,额生神眼。

“看,”炎帝说:“我给你讲的故事,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叫林冲的英雄。”

已经到了一生最后的时刻,蚩尤独自坐在火堆前,却无法制止自己去想那个叫林冲的英雄。

炎帝说,那个叫林冲的英雄,有一把天下无敌的刀。他力敌万千,所向披靡。可是他被陷害,被发配,离开自己的家人,走在风雪中的道路上。

大雪……蚩尤觉得自己又站在那场噩梦的大雪中,看着面前稚羽高标的英雄被士兵们推搡着,在雪地上印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走!否则打断你这贼配军的腿!”士兵们在叫嚣。

于是林冲拖着自己的身体,勉强着,想走得更快。

“为什么?”蚩尤对他喊,“你不是天下无敌么?”

林冲没有听见,他只是拖着步伐前进。他高傲的稚羽仰天飞起,起而复落。在狂风中,常胜不败的标志又变回了两根普通的野鸡毛。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林冲在雪中高唱,歌声被风雪吹向了天边,却无人回答。于是林冲拈起稚羽,长叹,“问苍天,何以英雄沦落至此?”

“是啊,”蚩尤问他,“何以英雄沦落至此?你若是白虎堂上拔刀,天下又有谁能叫你沦落至此?”

“这还不是全部。然后他们会用热水烫烂你的脚,逼你在烈日下赶路到筋疲力尽,把你捆在树上毒打,最后用水火棍砸碎你的头!”看着林冲远去的背影,蚩尤很平静。此时他的脸上竟是一种略带残忍的神情,残忍地嘲笑着那远去的英雄。

一阵雪花迷眼,再看清楚的时候,已是野猪林深处。

“为何杀我?为何杀我?”林冲在怒吼,“我家中有妻子老母,我隐忍了这些年。”

“因为你蠢!”沉重的水火棍举了起来。

这一幕外,蚩尤轻声说:“他们说得对,你就是一个傻子。”

“,这小子在嘀咕什么?”头领操着战刀,已经爬到了蚩尤身后。

“他好像是说大哥你是傻子什么的。”

“傻子?”头领暴跳,“我砍了他,看看谁是傻子!”

“大哥,这小子好歹也救过我们,真的要杀了他么?”

“你想救他啊?”

“不是,”那个士兵转过了身去,“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现在看不见了,大哥你随便砍吧。”

头领的刀映着火光,散发出凄冷的光辉,“不要怨我,只怨你是个蠢材!”

他一声暴喝,刀光匹练般砍落。

温暖的火光映在蚩尤眼睛里,听着背后的刀声,他说:“我也是一个蠢材。”

林冲在风雪深处的野猪林高唱那首英雄无路的古歌:“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除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呐,天!”

“天呐,天,回头已迟!”水火棍在狂笑中砸落。

水火棒的呼啸和刀声合在一处,此外就是喧闹的锣鼓声,为这英雄末日的歌谣大壮声势。蚩尤似乎可以看见他五岁时春社上的林冲尤然在熊熊火堆中狂舞,周围的锣儿磬儿合着他悲愤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