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4/6页)

“不过,哪怕再也见不到了,”裕弥说,“我一定会记住行天先生。行天先生说过的话、为我做的事,永远忘不了。”

他的口吻平静而有力。多田不由得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裕弥。

“行天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要做自己觉得是正确的事。还说,可是,要经常怀疑觉得正确的自己是否正确。”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裕弥说着向多田摆了摆手。他和由良一起消失在了有书店进驻的商业设施内。

在南口转盘的人群中,多田伫立了良久。

——我会尽量记着你,哪怕在你死后,直到我死。

没想到裕弥也说出与行天对曾根田老太太说的话相同的话来。

喏,行天,听见没?那孩子说永远忘不了你。你说过自己不希望被任何人记着。可是,看来不行了。

不留在任何人的记忆中,仅仅抱着自己黯然的记忆沉入深渊,办不到。任凭行天如何祈求。

为什么?因为行天活在这世上,同众多的人紧密相连。不仅无法彻底摆脱这些人独立于世,而且企图这样做,就是傲慢。

多希望把裕弥的话转告给行天!多田心想。

你不是孤身一人。多半我也不是。在这个城市,跟某个人虽然既非亲人也非朋友,却千真万确地联系在一起。只要活着。不,就算死了以后,我们的身影肯定也会淡淡地残留在由良、裕弥和春的记忆中吧。恰似暮色中浮现的、令人怀念的影子一般。不久,等他们迎来自己的生命终点时,有关我们的记忆也将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

而那时,记着由良、裕弥及春的,理应另有人在。就是这样,人承继着生命而来,并将有关生与死的记忆托付给下一代。

欢喜、哀伤、幸福、痛苦,并不会因个体的死亡而尽皆归为虚无。正如有关夭亡的儿子的记忆至今仍然存活在我体内。由他带来的巨大的欢喜与幸福、无与伦比的哀伤与痛苦,尽管一点一滴地在变化,却仍旧在我心头喘息着。就算我死了,肯定也会有某个人模模糊糊记得曾经怀抱痛楚与欢喜的我吧。

所有生物均各自怀抱着甚至连死亡也无法完全夺走的某些东西。正因如此,所有生物甫一出生便尽其所能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彼此相连;为了对抗死亡这一残酷的东西,为了证明生命并非只是徒劳地活着然后死去。

行天,你和我,在沉入自己内在的黑暗这件事上,似乎都失败了。愉快的心情涌上心头,多田笑了。尽管曾经那样地不乐意同任何人产生关联,那样地祈求独立于世。

一旦经营起了便利屋,一旦在这座城市一心一意地活着,不知不觉中就又变得不是独自一人了。

抬头仰望真幌的天空。平日里行动迟缓的南口转盘的鸽子,也扑棱着翅膀飞向广场四周的大楼的另一侧,飞向透出淡淡阳光的云层的彼岸。

除夕来临,行天在此期间一直未归。

多田取下挂在窗边的红色风铃,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去了灰尘。在多田手中,风铃丁零零地响起轻微的声音。该把它收到哪里去?他想了片刻,从床底下把电饭锅扒拉了出来。五只袜子应该能起到缓冲作用吧。

露露和海茜的到访,是在傍晚时分。没心思进行过年准备的多田,当时正躺在沙发上喝威士忌,这时急忙起身。

“哎哟——不行哦!便利——屋。哎呀哎呀,挺直身板!”

“我们带了荞麦面、过年菜和杂煮。”

露露和海茜都带了一堆大包小包。一踏进事务所,露露便迅速收拾矮几,海茜用带来的大锅烧开水。露露和海茜饲养的吉娃娃小花则兴奋地满地跑,把行天的毛巾被从沙发上拽下来使劲地嗅着。

就在多田怔怔傻傻期间,海茜已经焯好荞麦面,热好了杂煮。她俩连大碗也带来了。露露把装着过年菜的保鲜盒在矮几上满满当当地摆开,自然也有大量的醋拌萝卜丝。

望着过除夕和迎新年浑然一体出现在矮几上,多田问道:“又是做多了吗?”

“就是哦!”露露显得不知所措地扭动着身子说。

“小花又不吃醋拌萝卜丝。”海茜以淡淡的口吻说。

但多田心知肚明,她们俩是因为惦记一直独自生活的他才过来的。

三人围矮几而坐,将饭菜和酒收入腹中。

“便利屋的心情也能理解哦!”露露叹息道,“自从见不到小春之后,我,总觉得都没干劲了哦!”

“多田先生也感到寂寞不是?”海茜忧心忡忡地说道。

“没有。况且说等天暖和了,再来玩。”多田佯装若无其事,同时没忘急忙再次辩白,“顺便说一句,春可不是我的私生子。”

“这一点我们明白的……”与海茜对视一眼后,露露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开口问道,“便利屋的朋友那里哦,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没有。”

“到底怎么样了哦!便利屋都这么垂头丧气了他也不管不顾,压根儿不像朋友哦!”

我可没像你说的什么垂头丧气啊!醉意开始微微上头,多田一不留神说漏了嘴。

“我现在,有一个正在交往的人,所以行天是有所顾忌吧。”

面对这样一个话题,露露和海茜没理由不起劲。

“不知不觉地就……!怎么样一个人?”

“太绝情了哦,便利屋!还一门心思以为你会跟我结婚哦!”露露嚷嚷着探过身来。

多田往后一缩,说道:“这样的承诺,我一次也没对你许过吧?”

露露噘着嘴应道:“是没许过哦。这种事,哎呀,不是说心领神会的哦?”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心领神会吗?

在两个女人联袂盘问之下,多田不得不坦白说出亚沙子的个人情况。连今天也邀请过她来事务所,可被她含混不清地以一句“对不起,还有点事”给拒绝了的事也说了。

柏木女士或许要在年底年初回一趟娘家。多田企图通过这样想来使自己接受,可一想到她莫非是上已故丈夫那边的家去露个面,褊狭的嫉妒虫便开始作痛。也因这层缘由,所以他才在傍晚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嗯唉,美女加女社长。便利屋,她会不会是在玩你哦?”

“露露,这种话可不能乱讲。”

“她会不会是在玩我呢?”

“多田先生也是,别这么快就当真。”海茜说着劝养了嫉妒虫的多田和露露喝酒,“你们俩别磨磨蹭蹭的。事已至此,就喝个痛快吧!”

夜深了,酒宴仍在继续,就在日期即将改变、新年即将到来之际,事务所门外骤然喧闹起来,响起有人上下楼梯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碰撞墙壁的动静。

“发生什么事了哦?”露露醉意蒙眬地看向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