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有情劫 第五十一章 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开府金莲川,号角方歇,夕阳满天,苍鹰回翔。

金帐之中,争论方殷。

“皇后,诸公,方今之事,该当如何处置?”北平王长孙嵩道。

皇后赫连氏年才二十出头,乃以北魏旧俗,手铸金人,登上后位,并无子嗣,就有,也不得继位,拓跋焘已死,日后新君继位,也只好做个空头皇太后,再无权柄,因此上也不回言,只管用手巾掩住自己面庞,嘤嘤哭泣。

“此事也不必问,拓跋晃凶悖弑主,我等必当严加拷问,务使他供出背后主使之人,夷其十族,然后方可。”吴王拓跋余道,他是拓跋焘与贺兰夫人之子,向与拓跋晃不睦,今日见拓跋晃做下这等事情,自然要趁机落井下石,最好是借此将所有对头一网打尽,那皇帝之位,自然落入自己手中了。

“十族?胡氏、周氏、长孙氏、奚氏、伊氏、丘氏、亥氏、叔孙氏、车氏,与帝室拓跋氏,共为十姓,吴王是要借此将十族一网打尽么?只是你别忘了,你也在十族之内。”司空、上党王长孙道生冷然道。

长孙道生功高位重,也是帝室源流,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拓跋余不过后生小子,并无军功,怎敢反驳,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讷讷再不敢言。

北平王长孙嵩拈须道:“太子虽然佞佛,素有仁德之名,今日怎会大失常性?此事确然可疑。”

辽东王窦漏头忽然看向司徒崔浩:“崔司徒,今日行猎见白鹿,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太平真君,混一四海,千秋万岁,专邀主上欢心,不想转眼之间,就发生此事,崔司徒,你作何解?”

崔浩乃是汉地大族,博览经史,雅善书法,兼通阴阳术数,又美于容颜风姿,入魏之后,拓跋焘对他十分信重,任为司徒,即是首相,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崔浩在朝中,仗着魏主宠用,援用汉人,引用汉制,分别姓族,将鲜卑旧俗渐渐革尽,帝室十姓与八部大人权位渐衰,对他怨望已久,魏主生前,处处回护于他,八部大人无可奈何。

此刻魏主已崩,漏头当先发难,诸王大臣齐声附和:“崔司徒,你佞事道教,以长生之术引诱主上,主上入你之彀,受那道士青箓,大崇道教,我等也道必可天长地久,何以今日一旦身故?崔司徒,你有妄言欺君之罪。”声色俱厉,有数人已将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崔浩不为所动,抗声道:“皇太子佞佛,做下大逆之事,与浩何干?诸公不问太子,却逼问崔某,是何道理?”帐中汉臣纷纷应和,站到崔浩身后,金帐中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忽有一个童稚声音脆生生响起:“主上新崩,诸事未定,诸公奈何自乱,若南唐趁势进兵,我大魏何以处之?”——众人看时,乃魏主第十子,李夫人所生,盛乐王拓跋宏,年方九岁,高不满五尺,此时立起身来,大声质问,气度俨然,众人一时竟如矮了一截。

“宏儿之言大是有理,方今主上新丧,正赖诸公戮力同心,共渡艰危,奈何自乱?”苍劲的声音传入帐内,帐外怯薛歹轰然跪倒:“皇太后陛下!”帐门撩起,一阵晚风吹入,皇太后窦迦陵、白衣尼,斛律明月、龙武卫上将军慕容冲、一众怯薛歹,踱入金帐,皇后与诸王大臣连忙跪倒:“皇太后陛下!”

窦太后一步踏入帐内,便见拓跋焘尸身停在正中,血染衣襟,赫连皇后跪在旁边,抚着尸身,哀哀痛哭。窦太后心中大痛,只是此时非是落泪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来察看,见拓跋焘胸前血迹殷然,二目圆睁,太后祝道:“官家,你休如此,有老身在此,你可放心。”说也奇怪,魏主双目即时闭合。

太后转回身来,在中央正座坐了,道:“诸公平身,各自安座,老身女流之辈,以后凡事都要仰仗诸公。”诸王大臣齐道:“今日之事,全凭太后做主。”窦太后对拓跋宏道:“宏儿,你很好。”又向众人道:“逆子何在?老身要亲自审问。”即时便有怯薛歹出帐,将拓跋晃押入大帐,太后看时,见拓跋晃披头散发,眼神呆滞,见了太后,也不下跪,只是喃喃自语:“不是我,不是我!”太后厉声道:“逆子,汝为太子,一人之下,今以何事,弑君杀父?”左右将拓跋晃按倒,拓跋晃只如痴了一般,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问了数遍,都是如此,太后无法,命人将他押下,问诸大臣:“今日之事,经过如何?”群臣将行猎见鹿,崔浩逢迎,魏主起南征之念,皇太子苦谏,忽然暴起弑君,诸般经过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北平王长孙嵩道:“太后明鉴,太子素来仁孝,若说他会做下这等事,臣等便死也不信,只是今日之事,臣等都是亲眼所见,那却是错不了的。”辽东王窦漏头大声插话道:“这也不消说,看太子这般情形,定有奸人弄鬼,否则怎会如此?”却把眼看着崔浩,崔浩端坐不动,若无其事。

窦太后叱道:“漏头休得胡言!”顿了一顿,道:“此事一时也不得清楚。官家已殁,国不可一日无君,此乃眼前急务,诸公以为,谁当继立?”长孙道生道:“清河王拓跋绍,年少英武,可继大位。”漏头道:“清河王轻躁,怎可继位?”拓跋余道:“太子以下,我居长,我当继位。”长孙道生道:“以我朝旧制,立其子,当杀其母,吴王,你为了做皇帝,是要你的母夫人去死么?”拓跋余一时无言,诸王大臣争论不休。

长孙嵩忽道:“盛乐王母夫人已先逝。”诸王大臣一愣,随即已知他语中所指。

子贵母死,虽是鲜卑旧制,但近来鲜卑汉化益深,孝道渐重,便觉此制颇悖于天理人伦,只是祖宗体制如此,一时尚不敢触及、改易罢了。

盛乐王拓跋宏母乃李夫人,在拓跋宏五岁时即已患病而逝,故此如立盛乐王为继,便回避了立子杀母的疑难,与孝道无违。

此言一出,便有许多大臣附和:“不但如此,盛乐王虽然年少,今日临事不乱,甚有主张,就是年长诸王,也有所不及。”窦太后道:“皇后,你意下如何?”赫连氏道:“臣妾但凭太后做主。”窦太后转向众人:“诸公以为如何?”长孙嵩、窦漏头、崔浩道:“臣等但奉皇太后圣裁。”长孙道生、拓跋余默默无语。窦太后道:“宏儿小小年纪,却极明事理,老身也很喜欢,只是废长立幼,事关重大,老身也不能作主,我等当回金城,祷于石室,求祖先示下。”

原来大鲜卑山云中金城有石室,供奉祖先天女与苍狼、白鹿形象,遇有国主猝逝,皇嗣难定之时,便祷于天女像前,若天女示现祥瑞,则可立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