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罗 七(第2/4页)

  言语虽这样流利,他的手却还在空中迟迟悬着。他从小就学会了如何向命运俯首称臣,如何将孩童稚小的骄傲与任性寸寸弯折,压迫在铸铁般牢不可破的笑脸之下。每一次他都想,这是最后一次了,然而每一次,总是失望的。

  汤乾自也不催促他,拾起地上柘榴红锦缎的团龙外袍,掸去灰尘,走来搭在他肩膀上。

  墨蘸得太饱,渐渐凝至笔端,季昶手一颤,便嗒地坠下一颗,转眼沁入洁净纸面,无可挽回地洇开去。

  他咬住下唇,索性就着那墨痕,飞快落笔写道:

  “仲旭皇兄左右:时局危急。”

  男孩儿的眼里猛地涨满了泪,但还是一气写了下去。

  书信写就,总是不多不少的十二行,笔致清端。徵朝的皇子,个个都有这样一手本事。季昶在那白纸黑字上落下他朱砂的印玺,细细端详,而后折叠起来,交予汤乾自。那脸上幼稚而绝决的神色,教汤乾自想起赌坊里押下最后一枚金铢的赌徒。

  “那么,我去向钧梁问安。”季昶整理了衣袍推门出去,想了想又道:“你送我去。”汤乾自收起书信,默默跟从在后。门外一个伺候的人也不见,走到楼下,才看见注辇侍女全被他从东陆带来的羽林军们隔在这里,不得上去。

  季昶看着他的羽林军们,忽然笑了笑。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笑容仍是灿烂,却又疲累,眉眼沉重,仿佛再也不会飞扬起来。

  季昶匆忙走在曲折幽暗的廊道里,偶尔有一束落日的余光穿刺进来,在金碧叠翠的墙上溅起眩目的宝光。他低头看着自己朱红的袍裾,略长了点,总是要踩着似的。汤乾自在他身后,往侧错开两步,影子般无声无息跟随着。

  “震初。”季昶忽然停步,却没有回过头来。

  “殿下。”汤乾自应了一声。

  季昶静静地说:“刚才那些话,真对不住。你的母亲还独自留在秋叶城,音信全无。我只晓得自己伤心委屈……我太没用了。”

  汤乾自怔住,道:“殿下言重。”

  “震初,你也有你自己想做的事罢?那天夜里我问过你,你并非没有武艺,何以禁军武试落到最后一名的地步。你说,你父亲生前是个副将,母亲盼望你也从军,可是你却一心想跟着河络匠人去学手艺,于是在武试场上刻意卖出许多破绽,指望着落了榜,好对母亲交代。”季昶顿了顿,低声说:“想不到兵部会将你选来护送我,害你跟着我背井离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东陆去。没有谁是自己愿意到这儿来的……我们都是一样不自由。”

  汤乾自站在身后昏暗的转角里,良久,才听见他说道:“殿下,问安快要来不及了。”

  季昶点点头,又迈步向前走去。

  回廊眼看就到了尽头,外面明艳夕照中亭台凌空错落,梯级转折连接,其中最宽阔的一处悬台上,三面流水般垂下藤蔓花枝,一迳如火如荼开着,鎏金阑干上倚斜几个人影。季昶拧起了眉头。那悬台通往注辇王钧梁的寝宫,每月十五的晚膳前,注辇王室子弟便聚集此处等待宣召,进入寝宫向钧梁问安,季昶亦不能逃避。除了学习注辇文字以外,这是他最厌恶的一件事情。

  悬台俨然是个不小的园子,俯瞰着半个毕钵罗城,凉风爽适,极目远眺,尚可望见一线碧海。他们方才登上悬台,便有人迎上前来,笑嘻嘻说:“小酥酪,你可真慢啊。该不是又迷路了?”

  季昶脸上腾起了厌恨的红晕,别开头去,并不理睬他。蔷薇架子下设有秋千,四处草茵花畦之间零散铺设着锦毡,或坐或卧的,都是浓丽黝黑的贵族少年与少女。唯有季昶与汤乾自两个东陆人夹杂其中,尤为白皙触目。

  过来搭话的注辇少年与汤乾自年纪相仿,身材高大,穿着紫金轻绡宽衫。他将脸凑近季昶涨红的面颊,忽然露出一口白亮齐整的牙,大笑起来:“天哪,你们看,小酥酪的白脸皮儿上还擦了胭脂呢。”

  那少年左鬓边一绺乌黑鬈发内辫入了细巧金链与珠宝璎珞,胸前悬有沉重的皇家龙尾神黄金坠子,龙尾上那些米粒大的鳞片皆是名贵海蓝石镶嵌,显是出身较高的王子之一。

  “五弟,你可别欺侮小酥酪啊。他乳脂一样的人儿,要是被你那漆黑的手留下印子可怎么办?回了东陆,连他父皇也要不认识他了呀。”另有一名装束相仿的注辇少女在秋千上摇荡,一面嘻笑着说。

  听见“父皇”二字,季昶面色刷地白了下去——他已经没有什么父皇了。汤乾自上前一步,由后边一手压住了他的肩,却觉出手掌下的单弱肩膊绷得死紧,仿佛立刻便要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来。

  恰是此时,钧梁王的寝宫侧门打开,出来一队袅娜宫人,在他们面前恭谨伏下,将头顶的硕大车渠碟子奉上。碟内浅浅清水养着素馨花串子,各人取出一串,双手捧着,知道是要觐见钧梁王的时辰了,都不再喧哗。

  宫人在门内依次召唤王族子弟的封号名姓。王太子索兰还是个不足三岁的幼儿,由乳娘牵了进去,随后便听见宣召季昶的名字。汤乾自跟随在侧,一同进了钧梁王的正寝。

  自盘枭之变至今,将近三年内,钧梁王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正寝。窗子都用锦缎绷了起来,不许进风,日夜点着灯,气味憋闷而污浊,龙涎、瑞脑、苏合与沉香一捧一捧堆在四角的香碟内,烧炭一般不惜工本地薰着,却还抵不掉那股隐约的腐臭。

  隔了几十重鲛绡帘幕,来问安的人们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蜷曲的人形。传言钧梁当年受了极重的伤,除了御医与少数几名宫人,谁也不准踏入帘幕一步,说是怕带进疫病。有一回,外头拜谒之礼才行了一半,钧梁忽然狂乱起来,身子板直地在床上反覆翻滚,手足痉挛,喉间发出骇人的赫赫声。宫人们立刻召来御医看视,又开了通往悬台的侧门,请王子公主与大君们各回寝宫去用晚膳。那天海上起着暴风,扬沙蔽日,凌厉的气旋窜入正寝,贴着地面横冲直撞。季昶侧头避风,眼角却瞥见身后层叠帘幕被疾风掀起了近两尺高。他看不见里边的人,却觑到床脚边搁着一只银盆子,明晃晃烛光照耀下,水面上浮着的满是黑红的血与稠黄的脓。自那以后,每踏入钧梁的正寝,季昶总会不自觉想到那个名义上的一国之主,在朱紫鲛绡遮掩之下,是怎样从骨髓里渐渐腐软出来,于是手心里就攥出一把冷汗。可是那些华服灿烂的少年少女们却从来懵然不觉,依然无忧无虑低声谈笑,眼风暗中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