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选帝赛 第十五章 拉娅

我艰难地挨进院长卧室的时候,黎明才刚在地平线上留下一抹蓝色微光。她坐在梳妆台前,正打量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跟之前的每个早上一样,她的床极为整洁,像是没人睡过。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觉,或者有没有睡觉的时候。

她身穿一件宽松的黑色长裙,这多少淡化了一点儿她脸上的轻蔑。这是我第三次看见她不穿制服的样子。长裙的领口稍低,她那特别的螺旋形文身显露出了一部分,是个花体字母A,墨迹深黑,跟她白到瘆人的肤色对比鲜明。

我的任务开始十天了。尽管还没有找到任何能帮我救出代林的情报,我却已经学会了如何在五分钟内烫平一件黑崖学院制服,如何在后背有十几条伤痕的情况下,端着沉重的托盘上楼梯,还有如何保持绝对沉默,以至于忘记自己的存在。

关于这次任务,奇南给我的说明粗略之极。他只说让我收集关于选帝赛的情报。然后,在我离开黑崖学院为院长跑腿的时候,反抗军会跟我联系。我们可能要花三天时间。奇南说,或者十天。每次进城,都做好向我们报告的准备。但永远不要主动找我们。

那时,我强忍着没有说出自己心里的数十条疑问。例如,该怎样收集他们需要的情报,怎样避免被院长抓到。

现在,我正为此付出代价。我不想让反抗军找到我,我不想让他们说,我是一名多么差劲的间谍。

在我的内心深处,连代林的声音都越来越模糊:找到点儿什么,拉娅。找到些情报救我,快点儿啊。

不,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说,别出头。不要试图收集任何情报,直到你能确信自己不会被发现。

我能听从哪个声音呢?是做间谍还是做奴隶?做战士还是做懦夫?我本以为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可那时候,我还没有体验过真正的恐惧。

我悄悄绕过院长身边,放下她的早餐盘,取走昨晚宵夜的东西,为她备好制服。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我无声的祈求似乎应验了,院长完全当我不存在。

我打开窗帘,晨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我停顿了一下,看院长窗外那片空旷的世界,那无穷无尽风声低吟的沙丘,波浪一样在晨风中连绵起伏。有一秒钟,我为这美景沉醉。然后,黑崖学院的鼓声响起,这是整个学院的起床信号,也惊醒了大半个城市。

“女奴。”院长不需要再说一个字,她不耐烦的语调已经足以让我行动起来。“梳头。”

我从抽屉里取出梳子和发簪时,在镜子里瞥见自己的形象。一周前遭遇马库斯选帝生留下的伤痕,正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其他伤痕。腿上三鞭,因为裙子上有一个污迹。手腕上四鞭,因为没能及时完成缝补任务。黑眼圈,则是因为遇见了一名心情不好的骷髅级学生。

坐在梳妆台前的院长打开了一封信。我把她的头发向后梳拢时,她的头一动也不动,完全当我不存在。有一瞬间,我被定在原处,低头死盯着她读的那份文书。她没有发觉。她当然不会发觉。学者们不可能识字,至少她这么认为。我迅速梳理她浅色的头发。

看那文书,拉娅。是代林的声音,看看上面说了些什么。

她会发现,会惩罚我的。

她根本不晓得你认字。她会把你当成学者族白痴,只是在傻看美丽的符号而已。

我咽了一口口水,知道自己应该去看。我在黑崖学院待了十天,除了满身瘀青和鞭痕之外,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成绩,这简直就是灾难。当反抗军要求报告时,我什么都拿不出来。到时候,代林会有怎样的遭遇呢?

我一次又一次看镜子,想确认院长一直在专心读她的信。等到我觉得安全,就冒险向下扫了一眼。

——南方凶险,渠帅不堪依赖。劝君速返安提乌姆。若定要南下,应有小股卫队相随——

院长身体微动,我不情愿地把视线移开,怕自己的行为过于明显。但她继续读信,于是我又偷看了一眼,可这时候,她已经翻到了下一页。

——泰亚家族众叛亲离,旧时盟友作鸟兽散,据吾所闻,院长也在计划——

但我没能发现院长在计划什么,因为我在那时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她正从镜子里打量我。

“那些——那些记号还挺好看的。”我紧张地小声说,一根发簪不小心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利用这宝贵的几秒钟掩饰自己的惊慌。我会因为读一些完全不知所云的内容而遭到鞭笞。我怎么会笨到让她发现的?为什么我不能更小心一点儿?“我以前没怎么看到过别人写的字。”我又说。

“的确。”那女人眼波流转,有一瞬间,我觉得她是在无声地嘲笑我。“你们这种人不需要识字。”她对着镜子看了下自己的发型,“左侧太低,梳好它。”

我松了一口气,差点儿哭出来,极力做出傻乎乎不明所以的样子,在她浅色的头发上又别了一根发簪。

“女奴,你到这里多长时间了?”

“十天,大人。”

“你交了什么朋友吗?”

院长也会问这种问题,这实在太滑稽,我险些笑出声来。朋友?在黑崖学院交朋友?帮厨丫头胆子太小,几乎不敢跟我说话。厨娘只有下达指令的时候才会理我。黑崖学院的其他奴隶,都在学院主体部分干活儿。他们沉默寡言,态度冷淡——永远孤独,永远在害怕着什么。

“丫头,你要在这里过一辈子的。”院长说,打量着我梳好的头发。“也许你该熟悉一下这里的同伴。这些拿去。”她交给我两封信,“红色封印的那封拿到驿站投递,黑色封印的那封,面交斯皮罗·特鲁曼。拿不到回复,就不要回来。”

斯皮罗·特鲁曼是谁,怎么才能找到他,我都不敢问。院长会严惩问问题的人。我接过那两封信,倒退着离开了房间,以免被背后偷袭。关上门,我禁不住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这女人傲慢到不相信女奴能识字。经过走廊的路上,我朝第一封信瞥了一眼,险些把它掉在地上。这信,居然是写给泰乌斯皇帝本人的。

她给皇帝的信里能说些什么呢?是选帝赛吗?我的手指在封印那里试探了一下。还是软的,一下子就能全部揭开。

我背后有一点儿剐蹭声,那封信从我手中掉落,我猛地回身去看,心里已经在尖叫:是院长!但廊道是空的。我捡起信,塞进口袋。它就像变成了活物,一条蛇或者一只蜘蛛,却被我收养了当作宠物。我又触碰了一下火漆印,然后本能地猛然收手。太危险了。

可是我需要些东西交给反抗军。每次离开黑崖学院为院长跑腿时,我都害怕奇南会突然出现,拉我到一边,要求我提供情报。每次他没有出现,对我都是个喘息的机会。不过最终,我会没有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