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纳斯纳斯岛

九月搁浅,见识到民间传说的脆弱性,并半受诱惑。

与其说九月撞上一座岛,还不如说她和一座岛发生意外事故。这不能全怪她。洋流直直地向这座小岛冲去,就算她人清醒,掌着舵,也很难避得开。事发后,九月醒来,发现木筏陷在一丛百合、海草和一种她不认得的奶黄色钉状花朵中。让她醒来的不是冲击力,而是从荒凉海滩上随着海潮飘散的阵阵香气。她的嘴唇又黏又干,肚子空空,阳光又照得她头发昏。她的手背和两颊都覆着一层紫色的海盐。老实说,她看起来糟透了。

如果这儿有人住,我得把自己打理得看起来好相处一点,九月想。她解下船帆,连衣裙现在已经浸透了海水,一点都不宜再穿。她将绿便袍抖开,穿上束紧,最后不情不愿地套回女爵的鞋子。不过,玫瑰有刺,女孩有脚,她们俩怎样都处不来。九月仍然觉得又湿又酸痛,但她想她外表多少比较体面了。她弯下腰,想在繁花盛开的海岸找些莓果当早餐。她找到一些圆圆硬硬的粉红色果实,尝起来有点像咸的葡萄柚皮。总不可能每次都吃到蓝莓奶油口味,还有图书馆翼龙帮我从树上摇下来。想到艾尔,她不禁心一沉。

“我又是一个人了。”她低语,“只有我和大海,没有别的了。喔!多希望我的朋友就在这儿!我快到了,我保证,只是我得吃些东西,喝点淡水,否则我没办法继续环游精灵国度。”

“不完单。”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九月吓了一跳,四处张望。

一位女士犹疑地站在一旁,看似随时准备拔腿就跑——如果她真的能跑,因为她其实只能算半个女士。她被干净利落地从头到脚切成正好一半,只有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张嘴、半个鼻子。但她似乎一点也无所谓。她身上的衣服剪裁“合身”,紫色的丝质长裤只有一条裤管,浅蓝色的对开襟——或者该说单襟——紧身上衣也只有一条衬棉袖子。半头秀发披垂在侧,是暗夜的颜色。

“什么?”九月说。一条腿的女士脸一红,往后跳了跳,把自己的半脸藏在竖起来的黄色硬领后。

“哦!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听不懂而已!”

“全孤。”女士又试了一次,便用一条腿,从海滩上跳开,再蹦过一片延伸向岛中央的乱糟糟的石楠荒地。她跳得很优雅,仿佛那是上天创造的最自然的移动方式。黑色的小花在她身后摇曳。

九月明知自己应该回到航道上,直奔孤独监狱,别再左顾右盼。但是没有人会抛下几句怪话就跑走,这摆明就是要人跟上去。在九月的心开始担心她的小船,或在世界底端的悲惨监狱里有什么可怕的时钟正滴答滴答地倒数计时之前,她的脚已经带着她攀上石楠荒地。她迈步追赶,呼唤那位半女士,她渴得要命,觉得喉咙快烧起来了。我们得相信自己的运气,还好她记得带上扳手,没把它留给哪只热爱冒险的乌龟。

这个岛既不大也不宽广,九月早该追上那位女士了,只不过比赛还未能分出胜负,她们俩已同时跑进一座村子中央。九月马上便明白那个奇怪的生物到家了——所有的房子都是一半。房子排成温柔的半圆形,每间甜蜜的青草小屋都有着一半的窗户、一半的门、一半的珊瑚瓦屋顶。每样事物都精准仔细地为半个灵魂量身打造。在村庄长排草地的尽头竖立着半座大楼,每根柱子都是一半,银色的楼梯也是一半。女士全速冲向一位年轻男子,他高高的,也像女士一样只有半个人,裤子也是紫色的丝质,高竖的立领也是黄色的。两人从切口处贴合——啪!然后女士转身面对九月。他们的接合处,从头到脚形成一条发亮的线。

“不完全孤单。”那个生物以一种非男非女的声音说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你不完全是孤单一人。”

“哦!”九月只是应了一声,便滑坐在草地上。她一路跑来,疲累加上陌生感,让她再也撑不住了。她真想喝杯水!只有半个杯子也没关系……

“当我只有我自己时,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我只能说一半的话。我需要我的双生子才能对外地人说话——我不是说你是外地人!”

“我倒觉得我是!”

“万物皆平等,”半女士以同样温柔的声音继续说,“外地人就该待在外地。但是我们看得出来,你是我们的一分子。”

“谁……的一分子?”

“纳斯纳斯,一半一半,因为神知道二分是好的。我的名字是既不,这是我兄弟,叫作也不。”他们两个一齐行了个完美的礼,两人之间的亮线完好无损。

“我的名字是九月,不过我不是……纳斯纳斯。”

“可是你被切成了两半。”

“我没有!”九月双手抱胸确认。

“你没有影子。”既不也不说,并漫步走向那座巨大的银色半宫殿。“你的一半不见了。”她转头对着九月喊道。

九月跟上前。

“没了影子,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她喘着气说道,一面努力跟上跳跃前行、才刚跳过一丛石楠的既不也不,“不过,缺少一半的生活,想必非常困难!”

“纳斯纳斯居民都是双生儿。我有另外一半,只是他不黏附着我。就像你的影子没附着你,反而跑去进行自己的冒险,唱自己的影子歌,享受阴暗朦胧的大餐。就算没跟你结合在一起,它还是你的影子,而且,跟你分开,它或许会有麻烦。我们总是得为自己的另一半着想。”

既不抖了抖,她和她兄弟之间那条发亮的接缝线暗了下来。她跳离他,抓住一个路过女孩的手,与她转起圈圈,就像一对舞伴。两人接着往对方一跳合体,就像既不先前和她兄弟做的那样。“并不!”新的生物对自己喊道,“好久不见!”一个新的既不转向九月,现在看起来就像个一般女子,只是脸上有条线。她的声音也不一样了,声调高了些,更抑扬顿挫。

“当然,每个人都可能有很多另一半。”既不咧了咧嘴,“那些不得不孤单一人的人,我们总是为他们感到遗憾。他们会一生孤单到死!我和我兄弟是既不也不,我姐妹和我则是并不既不。我们不停地组合,共享梦境、劳动、生活。我们是半体,但我们创造无限个整体。”

“我……不像这样。”九月悄声说。她说不出为何她们吓着她,不过比起死亡,纳斯纳斯女士和她众多兄弟姐妹还更让她感到迟疑、不安:“你们为何会是这样子?”

“你为何有两条腿?你的头发为何是棕色的?”

九月想起摆渡人查理·嘎扎蟹:“进化吧,我猜。”

“嗯,我们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