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5页)

瑞德丽跪下,女孩抬起头睁开眼,看起来有股模糊的怒气,仿佛大海和船连手对付她似的。她颤抖着接过勺子,瑞德丽看见那只手细瘦结实、强壮有力,晒成棕色还磨出了茧,长在她尚未发育完全的单薄身子上显得太大。女孩喝干勺中的水,重新靠回船侧。

“谢谢你。”她小声说,闭上眼睛,“我这辈子从没这么难受过。”

“会过去的。你是谁?你怎么会跑上这艘船?”

“我是——我是昨天晚上来的。我躲在其中一艘小艇的帆布下,直到——直到再也受不了。大船往一个方向摇,小艇又往另一个方向摇,我难受得简直以为自己快死了……”女孩痉挛似的咽了口口水,睁开眼,又连忙闭上,惨白脸上的几粒雀斑显得格外清晰。瑞德丽在女孩脸庞的线条和优雅坚定的轮廓中看见了某种熟悉的东西,喉头为之一紧。女孩吞吸一大口海风,继续说道:“昨天晚上我正在找地方过夜,恰好听见你们在仓库那里说话,所以我就——我就跟在你们后面上了船,因为你们要去的地方正是我想去的。”

“你是谁?”瑞德丽低声问。

“赫德的翠斯丹。”

瑞德丽往后跌坐在脚跟上。一段短暂但刻骨的记忆涌现,摩亘的脸整个叠印在翠斯丹脸上,她已经好几年没这么清楚地看见摩亘,喉头感到一阵尖锐、熟悉的疼痛。翠斯丹看着她,带着奇怪怅然的表情,而后连忙撇开脸,往身上那件没形没状的朴素斗篷里缩得更紧。船身一阵倾斜,翠斯丹咬着牙呻吟道:“我想我真的快死了。我听到大君的国土继承人说的话,你们偷走这艘船,没有告诉你们自己国内任何人。昨天晚上我听见水手交谈,说侍卫逼他们往北走,还说——说他们最好假装本来就想去,否则要是反抗又遭制伏,岂不成了整片疆土的笑柄。然后他们谈到至尊,声音变小了,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翠斯丹——”

“如果你们把我放到岸上,我走也要走去。你自己也这么说,说你会走去。埃里亚梦见摩亘、在梦里叫喊出声的时候,我都听到了,还得把他摇醒。有一天晚上他说——他说他在梦里看见摩亘,可是认……认不出那是摩亘。那时候他就想去俄伦星山了,但当时是隆冬,老铎尔·欧克兰说那是七十年来赫德天候最恶劣的冬季,他们说服了埃里亚,要他再等一等。”

“他如果那时候去,绝不可能通过隘口。”

“葛阴·欧克兰也这么告诉他。他差点还是不顾一切地出发,但卡浓·马斯特保证一到春天就跟他一起去。等到春天来了……”翠斯丹的声音停住,一时间她坐着动也不动,低头看着双手,“春天来了,摩亘死了。不管埃里亚在做什么,我在他眼里都只看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所以,我要去俄伦星山弄清楚。”

瑞德丽叹了口气。太阳终于破雾而出,桅杆绳索交错的影子投映在甲板上,形成一片光影之网。在阳光温暖的照耀下,翠斯丹看起来比较没那么面色如土,甚至稍微直起身子也没出现痛苦的表情。她又说:“不管你说什么,都不能让我改变心意。”

“问题不在于我,而在布黎·柯贝特。”

“可是他让你和莱拉——”

“他认识我,而且也很难跟大君的侍卫争论。但如果连赫德的国土继承人都要一起去,他可能会打退堂鼓,尤其是全世界没人知道你在哪里。他可能会掉头,把船直接开回凯司纳。”

“我留了一张字条给埃里亚。总之,那些侍卫可以阻止他。”

“不行,在大海上就没办法,在这里我们找不到别人驾驶这艘船。”

翠斯丹痛苦地瞥一眼悬吊的小艇:“我可以再躲起来,还没有人看到我。”

“不,等一下。”瑞德丽顿了顿,思考着,“我的舱房……你可以躲在那里,我会拿食物给你。”

翠斯丹的脸色变得苍白:“我想我短时间内还吃不下东西。”

“你走得动吗?”

她费力地点点头,瑞德丽扶她站起,迅速朝甲板张望一番,带她走下台阶,走进那间小舱房。她给翠斯丹喝了一点酒,之后船突然一个起伏,翠斯丹摇摇晃晃地躺倒在床上。瑞德丽拿自己的斗篷盖在她身上,她软软地瘫着,看起来几乎没有形体、没有呼吸,但瑞德丽关上房门之际听见她的声音,空洞得像是从墓穴传出:“谢谢你……”

瑞德丽在船尾找到莱拉,莱拉正裹在一件暗色宽斗篷里看日出。瑞德丽走到她身旁,她报以突然绽出的难得微笑。

为了不让舵手听见,瑞德丽轻声说:“我们有个问题。”

“布黎?”

“不。赫德的翠斯丹。”

莱拉带着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瞪着瑞德丽。瑞德丽略做解释,她沉默地听着,眉毛紧锁。

她朝瑞德丽的舱房迅速瞥了一眼,仿佛能看穿墙壁,看见床上那动弹不得的人形。她坚决地说道:“我们不能带她去。”

“我知道。”

“摩亘不在的这段时间,赫德人民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她是赫德的国土继承人,她必须……她几岁?”

“差不多十三吧。她留了张字条给他们。”瑞德丽揉揉眼睛,“如果我们现在掉头回凯司纳,那么就算我们说破了嘴,说到连蜘蛛都在布黎身上结网,他也绝不会同意再带我们北上。”

“如果我们掉头,可能会跟大君的船碰个正着。”莱拉说,“但是翠斯丹一定要回赫德,你有没有这么告诉她?”

“没有,我想先思考一下。布黎说过我们得靠岸补充必需品,到时候我们可以找艘商船带她回去。”

“她会回去吗?”

“她现在没有争论的力气。她从没离开过赫德,说不定连俄伦星山在哪里都不知道,她这辈子恐怕连山都没见过。但她就像——她就像摩亘一样顽固。如果我们可以趁她还晕船的时候把她弄下船,送上另一艘船,那么她可能直到回到家门口才会发现自己往哪个方向走。这样似乎很无情,但是如果她——如果她在前往俄伦星山的路上发生什么事,我想不管是赫德人民还是其他地方的人,都没办法承受再听到这种消息。商人会帮我们。”

“我们是不是应该告诉布黎·柯贝特?”

“他会掉头回去。”

“我们是该掉头回去。”莱拉客观地说道,看着伊姆瑞斯岸边如白色卷轴般翻卷的浪涛。她转过头看着瑞德丽:“我很难面对大君。”

“我不会回安纽因。”瑞德丽轻声说,“翠斯丹可能永远不会原谅我们,但是她会得到答案的,我以安恩死者的骨骸发誓,也以佩星者之名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