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铜钱钟(第4/6页)

“我与她如此僵持了一年多,她仍然品性不改。不过她的方式渐渐改变了:在我因为讲法太多而嗓子疼痛的时候,她给我熬汤润嗓;在我寒冷天回房睡觉之前,她已经钻在被子里给我暖好;在我抄写经书之前,她给我添香磨墨。”

听到这里,将离想起了喜鹊。喜鹊对他的关照也是无微不至。

“我依然对她无动于衷,她也不介意,继续做这些事情。后来我渐渐习惯了,虽然不言不语,但已形成默契。”

将离想象着一位年轻的得道高僧与一位艳美曼妙的狐女同处一室,狐女不言不语磨墨添香,高僧不言不语静心抄经的情景。室内幔帐轻飘,香雾缭绕。

将离想象着一位口吐寒气的高僧宽衣解带,迫不及待钻入被窝,而一只浑身赤红如火焰的狐狸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情景。

将离想象着一位高僧咳嗽不已,转头发现桌上一碗汤热气腾腾,却不见送汤人的情景。

“如此两三年之后,我到了奉天讲法。那时天气寒冷,讲法之时常常感到脚下寒冷。可是有一日,我讲着讲着,忽然觉得脚下非常温暖。我低头一看,一只浑身赤红的狐狸躺在我的脚下,用皮毛将我的脚围住,给我保暖。刹那间,我被她感动,当着两千多前来听法的人流下了泪水。”

将离的心为之触动,也眼角一热。

“但是自那之后,谣言四起。有人说活如来与一狐女苟且,白天弘法,晚上寻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这种谣言遍布各地。”

“虽然我知道是有些嫉妒之人故意为之,他们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但我没有办法。唯一可做的,便是将她驱离。于是,每次我要远行的时候故意选择下雨天出发,想借此撇开她。可是她将一顶荷叶幻化成伞,紧紧跟随。其实这样会让她露出破绽。雨水落在普通的伞上会顺着伞骨流下,而落在荷叶上会大颗大颗滚下。一个妖将破绽展现出来,便是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可是她全然不顾,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将离心想:这烈焰赤狐为何不打普通的伞呢?

钟里的声音很快给了他答案。

“我那时候就应该知道,她不打普通的伞,而打荷叶幻化而成的伞,就是向我表明决心,不管前面是否有千难万险,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跟从。为了逃避她,只要前方有路,我就一直往前方走。而她一直在后面追。”

“因此,我从讲法的和尚变成了居无定所的苦行僧。这么一走,便走了五六年。我风餐露宿,披星戴月,风雨兼程。而她,就像是甩不掉的影子。”

“终于有一次,我找到了摆脱她的机会。我从湖北往湖南走,要从紧挨洞庭湖的渡口找船渡过长江。那几天刚好风雨大作,据说是洞庭湖的龙王发怒了,渡口的所有渡船都被水浪打烂拍翻,只有一条小渡船幸免于难。于是,我求那船主渡我过江。船主见我是僧人,便冒着危险将我送到了对岸的城陵矶。登岸之后,我放火将那船烧毁,留下一些钱财赔给船家。”

“我心想,天上的雨拦不住她,长江的水总拦得住吧?”

“可她在对岸抛下荷叶伞,跃进了江水里。水火不容。对于她来说,江水就是一锅煮沸的水,溅一滴在身上就如烫烙铁,跳进去就如下油锅。她居然横江而过,到了城陵矶时浑身皮毛脱落。当她再幻化成人的时候,身上一丝不挂。衣服便是她的皮毛幻化而成。她就那么身无片缕地跟在我身后。我走她就走,我停她就停。”

“我走到了此地,那时这座庙还没有废弃。无奈之下,我躲进了这口铜钟里,请求庙里的和尚将悬挂铜钟的绳索割断,说我被一狐妖追赶,现已无处可逃,唯有这铜钟可以救我。我听庙里的和尚说过,这口铜钟是由铜钱熔化铸成,铜钱皆是周边成千上万人一枚一枚捐赠的。因此,此钟除了特别沉重之外,还汇聚了许多的人气。修炼的妖怪身带一枚铜钱即可躲避雷击,但千万枚铜钱则人气太盛,反而会伤害妖怪。因此我想,我躲在里面,她便再也无可奈何了。”

“不料她仍不死心,居然化作一团烈火裹住钟身,将钟身烧得炽热如炭。我知道她无心害我,只是要逼我出来。但我那时执意不愿再见她,望她知难而退。此火烧了三天三夜,火烧伤了我,也将她的身体与魂魄燃尽,就如一根煮鱼的木柴,将鱼煮熟,却也将自己烧成了灰烬。”

在说到狐女燃尽自己之时,钟内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在这之前,他的声音平淡得让人以为他说的是别人的故事,而在此刻,平稳的情绪突然失控。

将离脑海里装满了火焰,一条赤色的狐狸在其中跃动悲鸣。在狐狸身后有一口烧得通红如清晨刚从山脊后探出头的太阳一样的大钟,钟内一片暗红之中有一年轻僧人双手合十,苦苦忍耐,嘴里念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眼角却爬出了夜露一般干净剔透的泪水。泪水刚到脸颊便蒸腾而去。

“庙里的和尚要救我出来,我拒绝了。我对他说,我要留在这里面,日夜为她念诵《地藏经》。那和尚也被烈焰赤狐打动,便按照我的意愿没有救我出来。但是这个决定害了他,很多人开始谣传这座庙里闹鬼。庙里都闹鬼,还有谁来烧香拜佛呢?香火一断,原本不多的和尚便陆续离去,只留下他一人陪伴我,告诉我日出日落,让我知道此时是何时。”

“如此二十多年后,终于有一天这和尚来到铜钟前说,他太老啦,过几天就要死了。他把这个院子卖给了官家。官家要在这里建粮仓,守护粮仓的人将住在这里。”

将离心想:这和尚重情重义,可是为何要将院子转卖给官家?何不让这钟里的僧人安安静静为狐女超度,不受侵扰?

里面的声音继续说道:“那和尚说,房屋支撑全靠人气。无人居住的房屋就如没了魂魄的肉体,只要人一离开,房屋便会很快颓败倒塌。他说,他怕自己走后此地失去人气,到时候院子倒塌,我便失去护身之所。”

将离想了想,那和尚说的似乎不无道理。他还在画眉村的时候就发现,一些看似坚固的房子在没人住之后很快就瓦漏墙倾,如同一个年轻人一夜之间变得垂垂老矣。

“那和尚还说,卖掉院子所得的钱,他都埋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他分文不取。他将那个地方告诉了我,叫我在有可能用得着的时候使用。临走之时,他问我,我现在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是人还是鬼?”

这也是将离想问的。他说他只是烧伤,可见并未死去。可他又说已经在钟内待了一百多年,里面不但没有阳光,也没吃没喝,应该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