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捌夜】 襟立衣 [40]

1

教主死了。

仅是如此。

他连一个信徒也没有,无人为他哭泣或惋惜。追随教主的人只有他本人,教团之中只有他本人一个成员。然而这个自称教主的男人终究只是个狂人。

那么,或许该说“一个老人刚刚断气了”——如此罢了。

没有任何感慨。

事到如今,憎恨与厌恶也已消失。

不觉得懊悔,既不高兴也不悲伤。

心中没有浮现一丝一毫的哀悼之情。

尸臭。

很不可思议地。

才刚死不久,却已感觉到些微的尸臭。

这种情况正常吗?曾看过无数的尸体,碰上临终场面倒是头一遭,或许这种情况很普遍吧。

还是说,人体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逐渐腐败了?这个老人的确久卧病榻,其肉体在活着时便已衰弱至极,了无生气。

原本松弛的肌肉逐渐僵硬。

干燥龟裂的黏膜。

瘀黑、失去弹性的皮肤。

细小、污秽、掺杂白须的胡碴。

再也无法聚焦的白浊瞳孔。

从仿佛抽筋般、总是微张的嘴中露出的污黄牙齿。

皱纹、老人斑、伤痕、变形、角质化、腐烂……

老丑。

丑陋。

难道人活着活着,活了一生之后,最后都得变得这么丑陋而死吗?人活着就只是为了不断变得衰弱吗?污秽,龌龊。

总觉得刚才这个丑陋物体尚未发出尸臭。似乎直至呼吸停止,血液不再循环而逐渐沉淀,生前已然虚弱的代谢功能总算停止,衰弱而丑陋的生物逐渐变化成物体——腐臭才逐渐飘散出来。

他死了。

什么成就也没达成。

这个男人——他无意义的愿望无从实现,无以得到无意义的满足,一事无成,没人爱他,他也不爱别人,他只爱自己,只被自己爱,最后孤独寂寥地、毫无意义地死去。这样真的能说是活了一生吗?

愚蠢。

他的人生没有一丝一毫的价值。

不——

他的死没有任何价值,一如他的人生。

这个物体没有半点价值。

就只是垃圾,是废渣。

——早点腐烂吧。

嗅着尸臭,如此想。

空荡荡的佛堂里,仅放了一具开始腐烂的尸骸与一尊佛像。

以及教主华美的袈裟与袍裳。

一切都静止了,一切无声无响。

连空气也混浊沉淀。

充满了尸臭。

——唉。

再也无法忍耐,站起来,上一炷香。

一缕青烟升起。

2

爷爷是个受人敬畏的人。

爷爷是个伟大的和尚,总是穿着金光闪闪的华美法衣,焚火诵经祈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41]。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每天有许多人跟着爷爷的念经声诵经,爸爸也跟着诵经,声音非常宏亮。

所以幼小的我也不输别人地大声唱诵经文。因为我的奶妈阿文说不大声念出来,佛祖会听不到。

爷爷有好几颗眼睛。

我想一定是这样。因为爷爷就算闭着眼睛或转过身去的时候,也还是看得到大家,没有事能瞒得过爷爷。

在他的头后面、背上以及肩膀上,爷爷的身体到处都藏着眼睛。

是的,因为我亲眼看过。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从我五岁的那年起,每天早上,爷爷跟爸爸都会为我祈祷,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伟大的和尚。

早上起来,清净身体后,唱诵一千次虚空藏菩萨的伟大真言。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42]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

曾经发生过这种事。

有一天早上。

我在诵经的时候,一只瓢虫飞了进来。

我觉得那只小小的红色瓢虫很可爱,不小心就看得出神了。

或许是我看着虫儿分心了,诵经不知不觉变小声了,或者是低着头,没跟上拍子而被爷爷发现,他停止了诵经。在后面祈祷的爸爸连忙来问发生什么事。

爷爷并没有回答。

爸爸责骂我。

你惹教主生气了——

因为你不专心——

照这样下去你什么事都做不好——

难道不知道修法是为了你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双手拄在地上不断地道歉,但是心思仍放在爬行于地板缝隙间的瓢虫上。爸爸更生气了。

你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吗——

你这样也配当我的孩子,配当未来教主的继承人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唵,缚日罗,儗你,钵罗捻,

波多野,萨婆诃。 [43]

爷爷什么也没说。

拓道先生出面制止爸爸。拓道先生是爷爷的一个弟子,是个非常体贴人的和尚。

公子年纪尚小——

应该是想如厕吧?——

是的——

对不起——

我想上厕所——

我说谎了,因为我觉得比起老实说分心在瓢虫身上,说想上厕所的罪比较轻。或许实际上并非如此,但是既然拓道先生出面为我说情,就顺着他的话说吧。但是爸爸更生气了。

修法中成何体统——

年纪小不能当借口——

你总有一天要成为教团之长——

你没有自觉吗?——

爸爸抓着我的衣领,严厉地责骂我。拓道先生又替我说情。我站起来,虽然没有尿意,我还是走向厕所。

但是……

此时,原本保持沉默的爷爷只说了一句话。

“虫快飞走了喔。”

转头一看,仿佛听从爷爷的话,原本在地板爬行的瓢虫立刻振翅飞起。有如受到吸引,虫儿朝向爷爷面前熊熊燃烧的护摩坛 [44]方向摇摇晃晃地飞去。

噗吱一声。

虫儿在火焰中烧死了。

我全身像冻结般,一动也不能动。

爸爸与拓道先生,以及其他和尚都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当事人的我知道爷爷是多么厉害而不停地发抖。

爷爷知晓一切。

爷爷知晓我说要上厕所是谎言,知道我被瓢虫吸引而分心。

为什么爷爷知道呢?

连来到我身边的爸爸跟拓道先生都没发现,我想爷爷一定连这小小瓢虫的动态都了如指掌。

“大日如来 [45]在考验你。”

爷爷说。

“骗得了人,骗不了佛啊。”

劈里啪啦。

柴火熊熊燃烧着。

我当场跪下,额头贴地,郑重地向爷爷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虫儿实在太可爱了……”

“无须道歉。”

爷爷说。

“但是今天的修法就到此为止吧,你好好思考一下自己被考验了什么。”

爷爷头也不回地说。

幼小的我像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全身不停发抖。我觉得好恐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