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柒夜】 火间虫入道 [34]

1

有虫。

听见沙沙作响的虫爬声。

这虫好讨厌,湿黏黏的,

还黑不溜丢的。

大概是蟑螂吧。

想必没错。

而且,还长了一张老头子脸。

岩川真司被虫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吵醒。

他在一间完全黑暗的客厅里,在只有四叠半 [35]大小的狭窄客厅正中间。

不知这里是何处,不知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气温不冷也不热。

只觉得天花板异常的高。

房间异常的宽敞。

分明只有四叠半的狭窄空间,墙壁看来却很遥远,伸手难及;一伸手,手臂却像麦芽糖似的伸长,指尖离自己愈来愈远。

闻到发霉的味道,还有尘埃的味道。

听见声音,哭泣的声音与愤怒的声音,安慰的声音,怒吼声、啜泣声、大口喘气声、心脏跳动声、皮肤发颤声……啊,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但是,也混入了沙沙的杂音。

是虫。

有虫。

虫——在岩川的脑髓里蠢动。

令人作呕,从来没经历过如此不愉快的感受。塞了过多东西的脑袋里,在如此狭窄、充满髓液血肉的地方竟有蟑螂,实在难以置信。

听见少年的声音。

——是他。

是那个恶魔,那个把岩川的人生搞得一团糟的孩子,现在应该就在身边。

岩川爬起身。

天花板陡然降低,仿佛随时会顶到,好低的天花板啊。

啊啊,虫好吵。

吵死了,什么也听不见。

岩川摇摇头,世界咕噜咕噜地天旋地转起来。

原来如此,是世界在摇动,自己一动也没动。岩川觉得就是如此。但是——

父亲是个可怜的人。

母亲是个不幸的人。

老婆还活着吗?

岳父死了吗?

好想再见儿子一面。

唉,好想再画图啊。

岩川手握画笔。

但是画笔的笔杆好粗,笔尖锐利得像刀片,简直像菜刀一般。岩川想,这支画笔没办法画出细腻的图吧,但是还是得画。

岩川拿着菜刀在榻榻米上涂鸦,刻上“火间虫” [36]的字样。

慢着,住手——

虫,像老头子的虫在脑中说道:

别做这种事情——没有意义——

住口,少罗嗦,别想阻挠我,我受够了。

我必须杀了那孩子。

岩川手握菜刀。

那个少年悄悄潜入岩川的脑髓缝隙,夺走了岩川的一切。工作、家庭,以及岩川自己,都被那个家伙破坏了。被那个恶魔少年给——

那家伙究竟是——

2

与那个恶魔般的少年在何时相遇的?

记得在逆光之中。

少年站在逆光之中。

背上闪耀着光之粒子,恶魔站立于大地之上。或许因为如此,岩川对他的印象只剩下黑影般的轮廓与笑起来洁白闪亮的牙齿。

您很不幸吗?——记得他对自己说了这句话。不对,应该是——您没受到上天眷顾吗?

应该也不对。

您有什么伤心事吗?——

他说的应该是这句吧?

别说对话,光是季节——

那是在春天还是秋天,

是暑,

是寒,

岩川都不记得了。

印象中沿着川面吹来、打在脸颊的风很冷,可那又似乎是因为岩川满身汗水。

皮肤的感觉不可靠。

岩川又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这样。

那是——

是夕阳。

对了,是黄昏时分。

那个少年背对夕阳,凝视岩川。但是——在那个小恶魔背后闪烁摇晃着的,是——芒草吗?还是油菜花呢?岩川终究无法回忆起来。

绵绵不绝的记忆于仍未僵化固定时,还能不断地回想重现,想从软绵绵的棉花糖般的记忆堆中找出蛛丝马迹并不困难。但是,想俯瞰记忆整体却难以办到。

只能从跳跃的片段中找出线索。

例如当下的心情、细微的声响与气味,回忆永远只是片段,端靠想像力将这些片段拼凑创造成模糊的整体形象,但现在的岩川严重缺乏想像力。

纵使如此,岩川还是由错综的记忆中抽丝剥茧,拼命回想。虽然早就无关紧要,但这样继续下去的话——

照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恐怕连暧昧不明的记忆也会跟着完全风化。

可是——

当绵绵不绝的记忆僵化固定的瞬间,便不再重现,无法保持完整。无论怎么拼命回想,不管怎么收集拼凑记忆深处的画面、皮肤的感觉、声音、气味,都无法拼成完整的形状,永远是模模糊糊,暧昧不明的。

但岩川还是努力地回想着。

确认记忆是岩川确认自我的仪式。

总之——

总之,那个时候少年站在河岸旁的空地,满面笑容地看着他。

河岸——

对了,是河岸——岩川与少年相遇的地方是河岸。在河岸做什么?

湿润的触感,土与草的气息。

夕阳,夕阳映照川面。

岩川那时正看着河川。他坐在堤防上,就只是心无所思地——

为什么?——

自己在河岸干什么?——岩川觉得不可思议。

岩川刚转调到目黑署时,已经确定晋升警部补。虽是辖区警署,刑事课的职务依然十分繁重,特别是岩川身为中层管理,照理说没那种空闲时间。

那天应该是早班吧。工作刚结束,在回家的途中,为了转换心情到河岸欣赏风景——

不,并非如此——

岩川当时是偷溜出去的。

没错,不管跟踪也好,调查也罢,总之岩川随便找了个理由,在夕阳尚未西落前早早溜出警署。他翘班了。

这么说来——那一阵子好像天天都是如此。不,总是如此。

来到目黑署后,有好一阵子岩川总会溜出警署,到河岸或公园徘徊游荡,消磨时间。他讨厌待在警署,更讨厌回到家里。

为什么——

为什么讨厌?

明明是自己做的事,现在的岩川却无法理解当时的心情。工作的确很无趣,觉得没有意义,也感受不到成就感。

但是——

还是不懂。

那时……

那个少年最初对岩川说的话——虽然岩川已经不太记得了——似乎是怜悯、安慰的话。

岩川那时的表情应该相当悲怆。除非是受伤或跌倒在地,否则再怎么不怕生的孩子,总不至于与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亲密攀谈吧。

您碰上了什么痛苦的事吗?——

他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岩川愈想愈觉得自己那时的表情应该非常痛苦,令人不忍卒睹。

可是——

究竟那时候在烦恼什么呢——岩川苦思不得其解。

抛下工作与家庭不管,懊恼到连毫无关联的路人,而且还是个小孩子都前来关心——到底是为什么?记忆中似乎并没有碰上如此悲惨的境遇。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