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捌夜】雨女(第4/8页)

他难受极了。他怎样都无法原谅自己堕落的人生、自己的没用。

老师可能察觉了什么,只是静静听他倾诉。当然,赤木没有说出一切。如果说出来,会连累太多人,有可能让原本不必麻烦到的人蒙受棘手的困扰。

所以他说得极为暧昧而抽象。

结果那应该成了一场述说自己有多没用的、非常无趣的话局。但老师一边应和,一边专注地听着。这些赤木也还记得。可是,他把雨女的事说出来了吗?

说……出来了吧。因为他记得老师说那是他的良心。

良心?什么意思……?

没错。赤木应该是这样反问的。对于他这个问题,老师回答说良心就是良心。然后他接着说:因为结果你不是做了好事吗?那是好事吗?我做了好事吗?

她不是用责备的眼神看你吗……?

到底谁会责备你……?

责备你的就是你的良心啊……

你虽然装出一副坏小子模样,但骨子里是个好人啊……

老师这么说。

赤木没有故意耍坏的自觉。他只是不管怎么行动,都会落得不好的结果罢了。如果有人说他骨子里是好人,他也觉得或许是;但他认为世上没有几个人是真正坏到骨子里去的,所以他应该算普通吧。

他是胆小吧。虽然慎重不足,但经常瞻前顾后,裹足不前,招来失败。

不过,水洼里的女人,或许可以解释为赤木的良心显现出来的幻影。这的确是可以接受的说法。

幼时的那一天也是。

因为他觉得浑身泥泞而哭泣的女孩很可怜。明明可以救她,却没有扶起她,赤木也觉得是不对的。他之所以无法伸出援手,是因为介意别人的目光。这要是其他的恶童,肯定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或许还会指着女孩大笑。

赤木笑不出来。相反地,他的心湿漉漉的。就像被雨丝打中的水面,涟漪在心上扩散。这一点是肯定的。或许在赤木的最深处有什么在责备他,而它化为女人的形姿显现了吧。

显现在水洼的表面。

那么那是幻觉,是深层意识让他看见的幻影。

如果是幻影,即使被雨水打到,也不会凌乱扭曲。

然后赤木思考了。

那个时候也是如此。

那是赤木抛弃家里,沦为废物的稍早之前。

那时他已加入青年团一段时间,所以是十七八岁时吧。在村里,男人年满十五岁就被视为独当一面的男人,编入青壮年组,直到四十二岁以前,都要帮忙村里的公共事务和活动筹备。

那天也是雨天。

雨天里,全村动员进行送虫仪式。那是捕捉害虫,放入河中流走的仪式。接着以青壮年组为中心喝起酒来,热热闹闹,赤木觉得无处容身,为了醒酒而走出屋外。

他不经意地往小屋后方的妙见菩萨石塔望去。

有人。

是位姑娘。

雨中,一个姑娘也不撑伞,正垂头哭泣着。

就像是在削葫芦的母亲。

一旦这么想,他就觉得她可怜极了。

那是个叫咲江的姑娘。咲江是被称为御守大人的巫师家系,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青壮年组都与她保持距离。

应该算不上受歧视吧。虽然是乡下地方,但那不是太久以前的事,也不是被讨厌、受蔑视,但咲江无疑是受到白眼相待的。只是没有露骨地被蔑视,但众人都觉得她有点可怕。

赤木觉得不应该与她有太多瓜葛。

赤木在青壮年组里格格不入。

他家里穷,没有发言权,也不被信赖。

如果受排挤会很难熬,所以他一向笑脸迎人,却总感到如坐针毡。即使他耍宝炒热气氛,也只会惹来嘘声,从来没有被喜欢过,更别提受尊敬了。年长者无视他,同龄男子瞧不起他,比他小的也都轻视他。这就是赤木的处境。

他切身体认到,所以——

做出异于众人的行动很危险。

只是出声安慰,就不知道会招来什么麻烦事。

赤木又垂头了。他想视而不见。

脚下的水洼。

倒映出女人。

女人一样用眼神责备着赤木。

这样就好了吗?这真的是你的真心吗?甚至不敢伸手救助哭泣的人,你怎么窝囊成这样?迎合周围,为了死守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而奔走,你的人生就只能这样吗?

女人的眼神在这么说。

赤木承受不了。

不、不,才不是那样,我不是那种窝囊废。我不是那种胆小鬼。

赤木把伞伸到被雨和泪水打湿的咲江头上。

然后和她说话。

咲江断断续续地倾吐了难以理解的遭遇。

咲江似乎遭到一名青壮年组成员性侵。

赤木……

隔天就把侵犯了咲江的男人叫出来,严词痛斥一番,逼他负起责任。这引发了极大的纷争,在小村子里掀起万丈波澜。结果咲江嫁进了那个男人家里,算是以这种形式落了幕。

看吧……

老师说——

你不是做了好事吗……?

因为你的努力,那位姑娘也得到了幸福……

虽然不知道是同情还是义愤,但总之是善行啊……

你听从你的良心,所以得到了这样的好结果……

老师说得没错。

不是坏事。以结果来说是好的吧。虽然历经纷扰,但结局完美,没有任何坏事。

——没有吗?

真的吗?

真的没有吗?

这是好事吗?不,是好事吧。

——没错,那个时候也是。

那是——

赤木离开家里,自甘堕落,成了流氓的小弟,过着没趣没意思的日子的那时候……

是前年秋天吗?

那天也是下着雨。

活动因为雨天中止,赤木大白天就喝个烂醉,和一群混混酒后鬼扯淡得厌了,漫无目的地离开住处。

看到一个女人蹲在神社屋檐下。

是他大哥大庭的老婆里美。

里美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而且光着脚。

一眼就看得出她被打了。

大庭是个人渣。是个大醋桶,为人自私,而且生性多疑。老喜欢胡思乱想,无中生有地怀疑,然后责备里美。

拳打脚踢,甚至动刀伤人,即使在人前也毫不避讳。教人看不下去。

想都不必想,里美一定是挨打而逃出来的。而且被打得相当惨。

这种情况……

也就是大庭正处于气昏头的状态。

不管怎么差劲,大庭还是大哥。如果想讨好,就应该通报大庭说里美在这里,或是把她抓了带过去吧。身为小弟,就该这么做。

不,就算不这么做,假装没看到,混过去才是上策吧。

赤木背过脸去。

神社院内的水洼里。

倒映出女人的脸。

女人又用那种责骂的眼神看着赤木。这样就行了吗?这是对的吗?你要抛下受虐的人吗?你要助纣为虐吗?所谓仁义,就是你这种行为吗?为了维护你那腐败的人生中腐败的关系,你要容忍这样的残忍行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