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娘娘(第2/7页)

印象中,阿光家既不是什么地主权贵,也没有什么特殊血统(追溯这一类的问题,也算是一种古旧的作风),但仍然在村中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势力,不论什么事都能得到特殊待遇。比方说,在每年举行祭典的时候,阿光家的人总会被安排在观看祭神仪式的最佳位置,哪怕是分到每个孩子手里的一颗糖果,我们拿到的也跟阿光拿到的是完全两种档次的货色。

不只是这样,就连村里的大人们也是处处看着阿光家的人的脸色行事。如果有事去了东京呀大阪之类的地方,回来的时候就算不给自家人带一点东西,也一定会买了土特产给阿光家送去。

对于那样的不平等,小孩子们是很敏感的。尤其像阿光那样人人厌恶的家伙,有不少孩子为了他处处受到优待而愤愤不平。当然,我也是其中一个。

“阿光这家伙,真好命。”记得有一次,我和你哥(自然是年纪较小的那位)一道放学回家,我们在山路上边走边聊。

对话的具体内容,我记不准确了,印象中似乎是在那一天,阿光扔石子砸坏了分校的玻璃窗。

要是我们做了那样的事,无疑会被狠狠教训一顿。视情况轻重,甚至还有可能把家长叫去学校呢。虽然只要事情不算太大,倒也不会被要求赔偿什么的,但至少得要做好被老师和家长两边一起痛骂的心理准备。

然而,唯独阿光,绝不会碰上那样的局面。校方顶多只是说上一句“以后注意”便草草了事,谁也不会多说半句不是。

“想当年,我只是把图书室里一本书的封面稍微弄破了一点,就被罚写了整整一页的检讨书。”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你哥的话里透着股早已放弃抵抗的味道,“不管怎么说,毕竟阿光家是‘姬御寮’嘛。”

你哥比我年长两岁,我想正是因为那份年龄上的差距,他才比我更有大人样,也被村里的风气熏染得更彻底吧。

“真有那么了不得吗?那个所谓的‘姬御寮’?”

见我那样轻易地流露出不满情绪,你哥立刻狠狠给了我一下,斥道:“阿弘,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可说不得!被娘娘听见就完了!”

你哥紧张兮兮地皱着眉头,四下张望起来,好像八十八娘娘就在那儿看着我们似的。

其实,那种情况,并不局限于你哥一个。或许这便是教育的力量吧,村里的孩子们与生俱来似的相信着八十八娘娘的存在。比如,一看见靠墙放置的东西自己倒下了,就会说“刚才是娘娘经过了”并随即双手合十的习惯,你一定也还记得吧?

当然,如今的我也一样相信着八十八娘娘的存在。八十八娘娘是真真正正地存在着、守护着那个村庄的,守护着那个已然了无人烟的村庄。

02

就在你离去的几天之后,你的母亲泪眼婆娑地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弘明君,请你永远都要记住羽纯,好吗?”

我没能给出回答。

假如就那样点了头,不啻是承认你已经成了往昔。

我心中的某个角落,兀自固执地相信……那天晚上的事只是噩梦一场,只要稍稍假以时日,一切就会忽然回归原来的样子。

也许,你的确是去了什么地方。但我时常觉得,只要过个十天(也不知道这个期限是怎么被我推出来的),你就会理所当然地回来,然后像从前一样在河滩附近的三岔路上等我。况且,我心里多少还存着一点希望,总以为……都快进入二十一世纪了,村里的大人们(当然也包括我的父母)应该不至于还把那种荒唐的事情当真吧。

所以,我讨厌看见你母亲的眼泪。

你母亲那样哭泣,代表一切都是真的。你再不会回来了,所以你母亲才哭得那样伤心——

而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我们能为那孩子做的,只剩下在心里记住她这一件事了……阿姨还能不能再活八十八年,是不好说了。可是弘明君你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那也得活到九十九来着……险些那样脱口而出的我,慌忙把话咽了回去。只见你的母亲她,淌着犹如岩缝渗水一般的热泪,接着说道:“记住那孩子,便是我们应当发挥的作用。”

当时我只觉得那种作用简直像在说笑——可到了今天,到了这个年纪,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那就好比,人与人产生交集的时候,彼此之间必然会对对方发挥某种作用。也许,在一个人的人生中无可取代的某个人,在另一个人的人生舞台中,却是碎尸万段也不足以解恨的恶徒角色;而某个你以为只是普通过客的人,也许不知何时便决定你的命运。

那样想来——在你的人生中,我所扮演的,到底是怎样的角色呢?

在那些年幼无知的岁月里,我无疑是爱着你的。我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愿意为你去死。那或许就如被初恋的热度冲昏了头的胡话,但我敢说,那份心情绝没有掺假。即便是在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也敢这样断言。

正因为那样,我才悔不当初。

如果我们那天没去那片常去的河滩,如果我没有拾起那把梳子……

或许,你就不会被大山带走了吧。

我们两个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互生好感的,事到如今已然无从知晓。

我想,在至多也就只有十四五人的分校学生中,我们是唯一两个同级生这点,自然也是大有关系的。然而,我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常常两人独处的呢?

我在记忆深处拼命翻找,才终于想到,那多半是从你留长头发那会儿开始的吧。

在那以前,你一直都跟小时候一样,留着男孩子似的短发。毕竟在山里头到处玩耍,也是那个发型来得方便。

然而,或许是阿光的无心之言让你厌倦透顶,又或许出于别的理由——从升入四年级的那个秋天开始,你突然留起了头发。

你不像都市里的女孩那样或是编辫子,或是戴头饰,仅仅只是留着直顺的披肩发,却令人难以置信地显露出女孩样,仿佛过去的那个疯丫头从没存在过似的。

你穿裙子的样子,以前根本见不到,那时候也开始隔三岔五地映入眼帘,连我也曾对你的变化大惑不解。

没过多久我便发现,你开始不再看着我的脸说话。

不知为何,你的视线总是游移在我胸口的区域,时而还会眼珠朝上偷瞄似的看我几眼。而那双眼睛,也不再是我从小熟识的你的眼睛了。

你的那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烙印在了我的心里,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已在心中某处渴望着时刻都能看见你的脸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明明是至今为止早已见过不知多少次的脸,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