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娘娘(第3/7页)

说到底,原来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你和我,都迎来了那样的季节而已。

那是一个让至今为止都只不过是好朋友而已的异性,不知不觉成为另一种存在的季节,一个让原本理所当然的笑脸突然间变得闪闪发亮,以至于心头燃起炽热火焰的季节。

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我俩同时喜欢上了对方。

当时的我们,从没有互相说过喜欢之类的话。当然,我们也并没有牵过彼此的手(小时候倒是极其自然地牵过),我甚至没有触碰过你那光泽柔亮的头发。

然而,心意竟不可思议地相通了。仅仅是视线的交融,就让彼此心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温暖的小雨,不知名的嫩芽从心田里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我们常常会在放学途中,顺道跑去附近的河滩。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我们只是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天南海北地聊着各种话题消磨时间。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还真是有说不完的话呢。

但事实上,聊的是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我们只是单纯地想要待在一起。

那一年,我们才十一岁,甚至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人,喜欢上一个人又意味着什么。

然而,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便有了一种仿佛看透整个世界的感觉。

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至今追悔莫及。

那时候,你确实说过“还是别去的好”,没准是你已在心底多少感觉到了不安吧。是的,就是那次,我俩一起在河边,发现前方不远处的浅滩上,漂着个白乎乎的扁平状不明物体。

起初,远远地看着漂浮在河流表面的那东西,我还以为肯定是树叶,要不就是朽木的碎片。可是,那东西呈现出一个漂亮的半圆形,让我无法不去在意。因为那太像是唯有经过人工雕琢才能做成的物品了。

“我去捡来看看吧。”

说着我便脱掉鞋子,踩进了那片浅滩。

而你就在身后,对我说了“还是别去的好”。

我却假装没有听见你的话。至于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也并不清楚。

那个白乎乎的东西随着水流,以极快的速度向我这边漂来。我看准了流向,绕到它的前面,弯下腰,把手掌没入水流,只见那东西像是被磁石吸住一般,飞也似的漂进了我的手里。

“啊,这是把梳子哦。”

说是梳子,却并不是细长的刷状头梳,而是那种古代女性用的鱼糕形头梳。梳子似乎是用黄杨木或者别的什么木头削制而成,梳齿一根不少,拿在手里细看,发现上面还刻着估计是牡丹之类的花卉图案,刻工倒并不出色。

“来,你看看。”

当我伸手递出那把从河里捞上来的梳子,有那么一瞬,你皱起了眉头。

“在这条河附近,住着什么人家吗?”

被你那么一问,我在脑海里描绘起了整个村子的地图。我们居住的村子虽然很小,却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不少人家。

“这条河附近应该没有人住吧。你想啊,这里以前不是发过洪水吗?”想起过去曾听父亲说过那事,我便干脆地答道。

差不多一百年前,猛烈的暴雨袭击了村庄。据说当时,一股声势浩大的洪水奔涌而来,几乎所有沿河的民家都被大水冲走,许多人在那场灾难中死去了。自那以后,这条河流附近便不再有人修筑房屋。

“那么……果然是了。”你从我手上接过梳子,如同凝望着一团火焰似的,喃喃自语道。

不知为何,那声音听来好生凄凉。

03

你一定还记得吧——我们最后见面的那个祭典之夜,我问你的话。

“如果我没有捡到那把梳子就好了,是不是?”

从我知道那把梳子代表的意义那一刻起,我的整个脑子,便被这个问题所占据了。因为我死也不想承认,自己促成的事件,彻底改变了你的命运。

“才不是呢。”

那一晚的你,漂漂亮亮地涂着白色粉底,擦着鲜艳的口红。身上穿着的,是只有新娘子才穿的白无垢【11】,那是村里的女人们十人合力赶制而成的奢侈嫁衣。乌黑的头发,也被美美地盘了起来,所以看上去跟平时的你大相径庭。

听完我的话,你红唇微启、贝齿轻露地笑了起来。

“阿弘你什么都不用在意啦。因为,被选中要当娘娘的人是我……就算那时候,阿弘没去捡那把梳子,通知也一定会传达到的。”

是的,那把梳子,正是山中的八十八娘娘送出的“通知”。

而一无所知地将它拾起,又交到你手上的人,便是我。

“上一任的娘娘,据说是在田里收到通知的。我还听说,更早的时候,还有从米缸里或是枕头底下发现梳子的娘娘来着。所以,就算错过了一次两次,通知还是一定会送到的。”

“可是,那时候,羽纯明明说了要我别去的。”

“好了好了,没事啦。”就像是在安慰我似的,你故作欢快地说道。

其实你——不得不跟这世上的一切告别的你,明明比我难受得多得多。

我从河里捡起梳子的那天,你悲戚地久久凝视梳子,继而十分不安地蹙起眉头,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回家了”来。

“怎么了,突然就……”

“这个,我得拿去给我妈看。”

你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我完全不明就里。因为我们这些男孩子,压根儿就不知道“娘娘换代”的事。

不,确切地说——我从小就听父母说过娘娘每八十八年便要经历一次换代,也知道那一年正是娘娘换代的年份,却从没想过娘娘的继承人真的是从村内女性中挑选出来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所谓的娘娘换代,无非只是一场宗教仪式(当然,那时的我还不知道那样复杂的词汇),顶多是让神官念上一段祝词,然后选几个人,抬着一顶神轿,在村里头缓缓地走上一圈便好。即便是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少年,也能想象得到……在二十世纪的现代,应该就是那样吧。

正因为这样,我甚至还满心期待过,那个据说是在夏初举行的祭典到来。

如今回想起来,不明真相,实在是一种幸运。

“明天见了。”

那天,你郑重其事地双手捧着梳子,以近乎小跑的步速,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想你应该注意到了吧,在你身后隔了大约五米的距离,我以同样的速度始终跟随着。因为你的变化使我相当困惑,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终于到家的你,并没有从玄关,而是从后门走进了屋里。你一定是知道母亲就在那里吧。我没有跟进屋去,只是默默站在紧贴栅栏的外侧,侧耳倾听着你和你母亲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