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菲德棋戏

当尼尔沉入翡翠色的海水中时,听到飓流开始歌唱。那没有歌词的吟唱远远传来,可他仍旧能听出其中饱含的孤独与渴求。歌声来自布瑞乌特·托尼,来自那波涛之下的大地,沉入彼方的人,一切光明与爱都将被吞噬殆尽。

如今他们为尼尔·梅柯文和他的到来而歌唱。

尼尔挣扎着,试图阻止身体缓慢下沉,他两脚踢打,两臂划水,可盔甲却让他像船锚那样向下沉去,而且他实际上很少游泳,在海边度过的童年让他几乎没有兴趣去进行这类练习。在如此幽暗的海水中,他甚至弄不清楚哪边是海面。他摸到盔甲上的甲扣,清楚自己绝不可能及时脱下,他开始奇怪自己为何早先没有想到。

他屏住最后一口气息,可这口气也已用尽,在他体内变得浑浊。大海渴求着他,而且永远没人能长久拒绝这份邀请。

我属于您,海之父,他想着。我永远属于您,可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可圣赖尔没有回答,飓流的挽歌也逼得更近,直到环绕在他身旁。在这黯淡无光的深渊中,他看不见飓流冰冷的眼眸,也看不见鲨鱼的锐齿。

他停止屏息,海水涌入肺中。开始时他感到从未经历过的痛楚,所幸持续的时间并不长,随后他感觉到了安宁。这是他最后一次让太后失望了。

他完了。

他的手指开始失去知觉,也感觉不到盔甲上的搭扣,可奇怪的是,那些盔甲好像正在滑落,就好像有人正在为他取下它,一道苍白的光芒在他身周显现。他觉得自己落在某种如床垫般柔软,又如冬日浪花般冰冷的东西上。指尖拂过他赤裸的背脊,直至他的手臂,尽管那丝毫不比海洋温暖,可他了解这种触感。

“法丝缇娅。”他呻吟着,为塞满了海水的自己还能说话而惊奇。

“你已经忘记我了。”她低语道。那是她的声音,冷冰冰的,而且显得遥远,尽管话声就来自他的耳边。

“我没忘记,”他说,“吾爱,我没忘记。”

“已忘。将忘。都一样。”

光芒变得更强。他抓住她的手拉到身边,此刻他下定了决心,至少得看到她。

“不要。”她说。可太晚了。当他看到她时,他开始尖叫,而且无法遏止。

当黄澄澄的光照在身上时,他兀自尖叫不止,接着一张脸如日出般出现在他面前。那是张女性的脸,可却不是法丝缇娅。

起初他只看到她那对充满矛盾的双眸。那是种极深的蓝色,让人无法辨认她的瞳孔。她看起来既像是盲人,又仿佛能够看透任何人的心。那眼中既有几乎无法承受的悲伤,同时又有着难以抑止的兴奋。这双眼睛既属于初生的婴儿,又属于垂老的妇人。

“冷静点。”她说,声音稍显沙哑。她原本握着他的手臂,这时却突然放下,向后退去,仿佛他做了什么让她害怕的事。她的双眼变成了眉下的影子,而此刻他能看到,她有张坚定的面孔,仿如象牙雕成的高而宽的脸庞,头发就像蜘蛛丝,剪得很短,仅至耳畔。她用一只苍白的手提着盏灯,整个人就像灯火中的木炭那样散发着光芒,可她的长袍却是黑色或者其他的某种深色,看起来又像不存在似的。

尼尔感到大惑不解。他躺在一张床上,身体已被擦干。充斥他肺中的并非盐水,而是空气,可他仍旧身处大海之中,只因他能感觉到它环绕身际,能听到木头咯吱作响。他将目光投向漆成黑色的木质舱壁,这才明白过来——他正身处船舱内部。

“冷静,”那女子重复道,“您还活着,只是没有痊愈。您只是梦见了死亡。”她空出的手伸向自己的颈前,拨弄着一条小小的护身符。

他知道他还活着。他的心跳动得有如雷鸣,头疼不已,而身体的一侧仿佛被人切开了似的。

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他的身体的确被切开了。

“您是谁?”他勉强开口说。

这个问题似乎让她困惑了片刻。

“叫我斯宛美吧。”她最后说。

“这儿是——?”他试图坐起身,可脑袋里却有什么东西转个不停,身侧的疼痛也转变为压倒一切的痛苦。他把哀号咽回肚里,仅仅发出一阵低沉的喉音。

“别动,”斯宛美说,她踏前几步,接着又停了下来,“您身上有很多伤,还记得吗?”

“是的,”尼尔喃喃说着,闭上了眼睛,努力止住胃里的翻搅,“是的,我记得。”现在他也记起了她。这就是码头上那位从奇怪的船中向外窥视的女子。

很可能就是他如今身处的这条船。

“我们在海上。”他说。他的思维就像逃学的孩子那样,拒绝回归正途。死去的法丝缇娅的触感仍在他肩头徘徊不去。

“对,”她说,“我们两天前就出海了。”

“两天前?”

“对。您一直都没有知觉。我都开始担心您不会醒了呢。”

尼尔开始思考。两天了。安妮怎样了?

斯宛美又走近了些。“别想伤害我,”她说,“只要我叫一声,我的人就会进来杀了您。”

“我没有理由伤害您,女士,”他答道,“或者说我不知道有这种理由。而且就算有,我也不会伤害您。”

“您很明智,”她说,“但在您睡着的时候,您的声音和动作非常粗暴。我想您在梦里一直在打仗。您还记得那些梦吗?”

“我记不起什么仗了。”尼尔说。

“真可惜。相信您的梦是很有趣的。”她顿了顿,“我相信您。我会在这坐上一会儿,因为我肯定您应该有问题要问。我想如果我在陌生的地方,在陌生人的身边醒来,也会很害怕。”

她坐在了一张小凳子上。

“我会先告诉您,”她说,“假使您不敢问那件事的话。您为之战斗的那些人——您保护的那些人——他们逃脱了。”

尼尔叹口气,觉得稍微放下了心。

“您说得对,”他说,“我不敢问。”

她试探性地笑了笑。“他们安全地摆脱了敌人。有个人喊着您的名字,想离开船,可其他人拦住了她。”

“他们逃脱了。”尼尔重复着,安慰感飘然而至,宛如东方吹来的微风。

“是的,”她说道,转而使用询问的语气,“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参与了某种罪行。”

“我不是罪犯,女士,我向您保证。”

她耸耸肩。“维特利安并非我的故乡,就算您违背了他们国家的某些法律,我也不在乎。可我钦佩您战斗的方式。我钦佩您一路高歌走向死亡的方式。我读过像您这样的人的故事,可我从没想到能亲身碰上。我不能将您留在海底下。”

“所以您——您是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