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关于变成死人之类多种事物的观察报告》

从前我也有过重新学习如何去听的经历。那是在我走过德克曼巡礼路之后的事。巡礼路上的每一次逗留,都会带走我的一些东西——手的触觉,接着是听力,视力——直到除了肉体之外,再无一物存留,甚至连思想都被带走。我不知怎么走完了全程,然后一切又回来了,只是变得不同,变得更好了。

而现在大概就是死去的感觉。我先是听到了很多声音,可那毫无意义。只是些噪音,像是诅咒大厅中鬼魂的哀嚎。接着声音变得有了意义,最后更变得熟悉起来。

我能听见埃斯帕、薇娜和易霍克的声音,可我的身体却不属于我。我不能跟他们说话,也不能动动手指或是抬起眼皮。

我想起我过去很在乎他们。

现在也还是一样,在很多方面。当薇娜在我身边,我的嗅觉、触觉甚至味觉都能感受到她。而当她碰触我时,会带来一阵游走全身的颤抖,可我毫无知觉的躯体无法将其展露。

我昨晚听到了她和埃斯帕的声音。他们做那件事情的时候,她的气味变得不一样,变得更强烈了。埃斯帕也是。

《关于守林兽离奇古怪行为之观察报告》——在繁殖活动中,这种习惯沉默寡言的生物出奇地多话,只是声音很轻。他用他爱人的名字做了韵文——米娜-薇娜,芬娜-薇娜,还有肯定会有的薇娜-薇娜。他用自己发明的其他蠢名字称呼她,尽管薇娜这名字已经够蠢了。

有个人是新来的,一个瑟夫莱。薇娜不喜欢她,因为埃斯帕喜欢她,尽管他会用任何方式予以否认。我怀疑她可能长得像他的妻子,死掉的那个。

他们在带我去巡礼路的下一座神殿,这对他们来说很明智。我很想知道在那会发生什么事。第一座神殿就很古怪,而我也很难解释它为何会对我造成那样的影响。那座神殿是为祭祀其中一位受诅圣者建造的,她以恶魔女王而闻名。也许这是德克曼对我的惩罚,因为我踏上了她的巡礼路,可不知为何,现在我觉得我想错了。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也是圣德克曼的化身之一,这可真是有趣,更别提她是位异教神了。

圣者会否成为异端?

我们接近了神殿。我觉得它就像一团火焰。

埃斯帕俯瞰着空地和土丘。那些躯体还在,全都一动不动。荆棘王和他的狩猎队踪影全无,只剩下史林德和修士们的尸体留在原地。

“噢,圣者啊。”薇娜看到这片屠戮场时倒吸了一口气。

“你肠胃不好吧?”莉希娅问。

“我以前见过这样的尸体,”薇娜说,“可我没必要装作我喜欢看。”

“对,是没必要。”瑟夫莱承认。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埃斯帕耸耸,下了马。“我猜得带斯蒂芬到土丘上头去。瞧瞧会发生什么。”

“你肯定这么做明智吗?”莉希娅忽然问道。

“不。”埃斯帕简短地回答。

他们小心地前进,绕过尸体堆积最多的地方,攀上圣堕顶端。埃斯帕把斯蒂芬放在土丘中央。

正如他或多或少预料到的,什么都没发生。

“噢,这值得一试,”他嘟哝道,“你们三个看好他。我去仔细瞧瞧周围。”

埃斯帕按原路走下土丘,从尸堆中穿过,他觉得很累,并且为自己抱着如此渺小的希望感到生气。人总是会死的。他又不是刚刚才知道,对吧?他过去从不会把死人放在心上。

那些史林德现在看起来像是人了,他们的脸在死亡中显得安详。或许他们就来自御林周围的村子。他庆幸自己没瞧见任何熟人。

片刻之后,他漫步到森林边缘,在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那棵纳拜格树粗糙的枝条下,而其中一截腐烂的绳圈就挂在上边。这片土地饮下过许多鲜血。也包括他母亲的鲜血。

没人解释过她为何会被带到这来。他的父亲和养母很少提到她,偶有提及也只会轻描淡写几句,并且比画着驱邪的手势。然后他们死了,是桔丝菩把他抚养长大。

一只渡鸦落在这棵树最高的枝条上。更高的云端处有只鹰的黑色轮廓若隐若现。他深吸了口气,感觉大地翻滚着退开,它变得更加宽广,肆意伸展着石头的骨架和根须的肌肉。他能闻到岁月和生命的气息,这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平静的决心。

我会治好你们,他对那些树无声地做出承诺。

“我会治好你。”这是桔丝菩发现他时所说的第一句话。那次他奔跑了一整天,血流不止,森林在他身侧化作一团影子。当他最后倒下时,仍梦见自己在奔跑。可他有时会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某处沼泽的芦苇丛中,身体的一半都浸没在水里。听到她走近时,他再度醒来,想伸手摸出匕首,却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他那时只有七岁。他还记得自己刺耳的呼吸声,可又总是忘记那是什么,于是把它归结为某种他从未听过的鸟鸣。

接着他看到了桔丝菩那张古老而苍白的瑟夫莱的脸。他试图开口说话,而她仿佛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接着,她跪在他身边,用瘦骨嶙峋的手指轻抚他的脸颊。

“我会治好你,”她保证,“我会把你修补完好,纳拜格之子。”

她从没说过自己是怎么认识他的。但她养大了他,给他脑子里塞满了瑟夫莱的胡说八道,然后她死了。

他很想她。而且现在才明白过来,瑟夫莱的故事并不都是胡说八道,他多想再和她说说话啊。他想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对她多一些关心。或许他也应该对她说声谢谢,至少一次。

可逝者已矣。

他叹口气,拍拍自己的脖子。

北面几王国码的远处,有东西从森林里跑了出来,速度比一头鹿还快。

那是个男人,穿着和那些修士相似的服装。他拿着一张弓,朝着圣堕径直奔去,埃斯帕能看到其他人还待在那儿。

埃斯帕无声地咒骂着,从箭袋中取出一支箭。

那修士一定是从眼角看到了动静——正当箭离弦之时,他飞快地下蹲转身,朝埃斯帕回射一箭。

埃斯帕的箭偏离了一指宽,而修士的箭偏离了他的两倍。

就在那修士搭弓射出另一支箭之际,埃斯帕避向纳拜格树后。箭头正中古树,箭羽兀自颤动不止。

那修士再度转身,向着土丘疾驰而去,脱离了埃斯帕的射程。埃斯帕骂了句脏话,用比他对手慢得多的步伐追了上去。

忽然,修士扭动身体跳起了古怪的舞蹈,埃斯帕随即明白过来,那是易霍克和莉希娅正在朝他射箭。两支都射偏了,而在他们下一轮攻击开始之前,教士开始还以颜色。埃斯帕眼睁睁看着易霍克痉挛着倒了下去,无助感让他几欲窒息。薇娜蹲伏在地上,可她的目标还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