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占领

里奥夫闭上双眼,在脑海中勾勒起那首合奏曲来。首先开始的是低音部分,一个时高时低的男声响起:土壤中的根须,树木悠长的梦境。几段韵律过后,另一个同样深沉的嗓音加入合唱,却和第一个声音显得不太合拍:落叶腐烂,融入土壤;骨骸朽坏,化作尘埃。最为低沉的那一段象征着缓缓流淌的河水,还有群山间的风雨变幻。

一个中音继而响起:诞生与成长,喜悦与悲伤,痛苦和教训交织着遗忘,感官的丧失,身体的消亡,土崩瓦解……

直到听到花匠约文大叫的声音,里奥夫才明白有人正在用力捶打屋子的门,恐怕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他的反应先是不耐烦,可随后他就想起约文很少表露出激动的情绪,更从来没有激动到大喊大叫的程度。

他叹了口气,放下羽毛笔。反正他也遇到瓶颈了。他构思好了曲子的结构,但乐器的种类他拿不定主意。

他应声开门,发现约文的样子可不仅仅是激动而已:他已经接近恐慌的边缘了。

“怎么了,法赖?”里奥夫问,“进来喝点酒吧。”

“是敌人,卡瓦奥大人,”约文说,“他们来了。”

“敌人?”

“寒沙人。他们包围了豪德沃普恩,百来个人直接冲进了庄园。公爵大人没留下多少人防守,我猜他们都投降了。”

“我不明白,”里奥夫说,“我还以为寒沙人在普尔斯奇德吃了败仗呢。”

“嗯。可他们说安妮女王死了,没了她神圣力量的阻挡,他们就夺下了普尔斯奇德,越过了运河。整个新壤都落入他们的掌握了。”

“女王死了?安妮女王死了?”

“他们说是被谋杀的。”

“这真是个坏消息。”里奥夫说。他不太了解安妮,但他欠她母亲玛蕊莉很多。她的孩子原本就只剩下安妮一个了。他无法想象她现在的感受。

他也不想知道,至少不想亲身体会到。

“爱蕊娜和梅丽在哪?”他努力保持着镇定。

“莉丝去找她们了。她觉得她们应该在花园里。”

里奥夫点点头,拿起手杖。“麻烦你把他们带去小屋,然后跟她们待在一起。”

“好的,卡瓦奥。”老人说完,便用他那把年纪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跑开了。

里奥夫费力地站起身,走出门,站在门廊处。狗吠声此起彼伏,但除此之外,今天给人的感觉很普通,甚至称得上舒适。

他没等多久。还不到一个钟头,一个头戴红羽盔的骑士便策马穿过镇门,身后跟着十名骑手和大约两倍数量的步兵。

那骑士四下张望了一番,显然为自己没有踏进陷阱而满意。他脱下头盔,露出一张椭圆形状、约莫二十来岁的男子脸庞,还有赭色的头发和淡红色的胡须。

“我乃阿尔达玛卡的伊尔泽里克爵士,”他用一口带着口音却颇为流利的王国语说道,“我宣布这座房子和其周围的土地为寒沙之王马克弥的战利品。”

“我乃里奥维吉德·埃肯扎尔,”他回答,“我是阿特沃·戴尔公爵认可的客人。”

“你一个人住吗,埃肯扎尔法赖?”

“不。”

“那就把其他人都带来。”

“除非你答应善待他们,否则我是不会照办的。”

“你觉得你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吗?”伊尔泽里克问,“你在保护什么人?恐怕是你的妻子和女儿吧?我可以轻易找到他们,然后为所欲为。可我是个寒沙骑士,不是你那死掉的修女王的奴隶。你用不着乞求,我也会在圣者的注视下做出正确的行为。”

“我没在乞求。”里奥夫说。他曾经害怕过这样的人。但现在不同了,至少他不再为自己的安危担心了。

“你的屋子是我的了,”那骑士道,“我的手下会睡在庭院里。你和这儿的其他人都得为我们服务。只要照办,我们就不会伤害你们。清楚了吗?”

“清楚了,”里奥夫说,“如果这是你以寒沙骑士的身份所承诺的话。”

“是的,”骑士说,“好了,我的手下埃兹梅吉会跟你去找其他人的。”

埃兹梅吉的个头不高,但看起来全身除了肌肉和伤疤就没剩下什么了。他不声不响地跟着里奥夫去了花园,来到园里的那间小木屋前。

爱蕊娜冲出门,抱住了他。梅丽只是瞥了眼那个士兵,仿佛看见了一只古怪的虫子,然后就用她冰凉的小手拉住了里奥夫。

事实证明那骑士是守诺的,至少当天下午是这样。尽管许多寒沙士兵肆无忌惮地对着爱蕊娜暗送秋波,还有些用猥亵的眼光看着梅丽——这让人恶心——但至多也只是用他们的母语说几句粗话。他们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里。

他发现伊尔泽里克正在浏览他的乐谱。

“这是谁写的?”他问。

“我。”

“你写的?”那骑士看他的目光略微热切起来,“你是个作曲家?”

“是的。”

“埃肯扎尔,”骑士思忖道,“这名字我没印象啊。”

“你对音乐也有研究?”

“学过一点儿。我父亲觉得我应该学学,所以他在家里请了个老师,每年秋天还送我去留斯奇德罗森学习。”

“啊。是跟依文森大师学习吧。”

骑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认识那位大师?”

“对。我在达培卡大师门下学习的时候,依文森大师还在大学里任教。”

骑士笑得更欢了。“我有本书,里面收录了达培卡大师的哈玛琴短曲。”

里奥夫点点头。

“噢,”那骑士说着,指了指哈玛琴,“给我弹点儿你的曲子吧。”

“恐怕我不能。”里奥夫说。

“你用不着担心我会吹毛求疵,”寒沙人说,“我不是那么自负的人。无论作曲家是伟人还是凡人,我全都喜欢。”

“不是因为这个。”里奥夫说着,抬起双手。

“Shiyikunisliuth,”那人咒骂了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他受了拷打,”爱蕊娜冷冷地插嘴道,“他受了很多苦。”

“我深表同情,”骑士说,“而且我理解你,埃肯扎尔夫人。你丈夫不会在我手里受苦的,只要你们表现良好就行。”

“我可以为你弹曲子,”梅丽小声说,“爱蕊娜可以伴唱。”

“真的吗?”伊尔泽里克面露愉悦之色,“我会很高兴的。”

里奥夫轻轻捏了捏梅丽的手。“弹《淹地组曲》就好,”里奥夫说,“我想他会喜欢的。而且就照原曲弹,梅丽。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坐到乐器边。爱蕊娜迟疑着来到她身边。

梅丽把手指放上琴键,按了下去。头一段和弦有点儿不对劲,里奥夫咬紧嘴唇,向圣者祈祷她能克制住内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