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蓝(第2/7页)

她深自缄默,不与人言。

就连安是不是知道,都无从考证。

没有过机会去寻求答案。

一直是追悔的。

消失了长长时间之后。

他在面前。

狄南美在宅第大堂,背手看着大门外相对而立的两人,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微笑和叹气都会带来皱纹,而后者尤其不值得。

她想起白弃说,总是如此,人算不如天算。

她到利宅,当然不是失业后追求职场第二春,而是受狐族长老会派遣而来。

自暗黑三界彻底关闭出入通道之后,许多人都致力于寻找合适方法重新与其沟通,目的多种多样,其中占主导地位的,一是寻求破魂和食鬼两族对人界吸血鬼势力的力量制衡;一是对暗黑三界大量罕见资源的需要。

前者的代表是正常非人界人士以及猎人联盟,后者的代表,是异灵川。

数年前异灵川已经开始着手开辟灵魂十字架的准备工作,尽管进行得十分秘密,但狐族的情报工作网无孔不入,第一时间便已察觉。族中长老会专程密会商议,会中分成干涉派与看热闹派争执不休,差点大打出手,开到最后狐王要中风了才得出结论:尽管不明白异灵川的目的所在,但此计划有九成以上必不可行,因此既不能放任不理,也不需大惊小怪,适当干涉即可。

这一群老狐狸们仔细分析了异灵川的状况:首先,尽管是人与非人两界首屈一指的黑社会组织,但异灵川仍然没有能力快速筛选出足够适合制造灵魂十字架的对象群体;其次,灵魂狙击者是一个对候选人要求极为苛刻的职位,又要很能打,又要很耐打,且不说最后进入暗黑三界的遭遇如何凶险,光是在人间应付各方探查都十分棘手。把异灵川全部现役行动人员算上,符合条件者寥寥无几,问题是寥寥那几位还统统属于暗黑界,他们老板睡醒了一召唤说要闭关锁国,全部屁滚尿流回去了,剩下一些孱弱的同袍大眼瞪小眼,对高难度的任务根本有心无力。

长老会这么一说,大家就放心了,有事无事查查异灵川的情况等着看笑话,心里根本没把这当回大事。

谁也没想到异灵川会得到安。

从人变成妖怪的安。

最强悍的灵魂无论被放置在什么样的身体里,都一样闪耀摄人光辉。

他的出现,直接解决了第二个问题,然后,他又非常有创造性地帮助异灵川解决了第一个问题。

开启暗黑三界十字架通道,需要收集大量孤独之极的灵魂。孤独而带着避免不开的锋芒,降生后就将身边人一一推入到死亡的荫谷。只身在世上行走,直到生老病死前来,仁慈地扫除重重积累的寂寞。

这种说法绝不是抒情。

安以孤独作为关键之关键,利用异灵川的技术能力,侵入各国人口管理系统进行搜索,筛选那些父母早亡,兄弟姐妹绝迹,到了一定年纪后没有婚姻和子女,甚至名下宠物都登记了又登记,没一只狗狗猫猫能长寿延年的那些人。

范围如此缩小之后,再要确认到底哪些人拥有符合要求的灵魂,显然就容易得多了。

名字的列表中,有霍金,也有利先生。

所有与他们亲近的人,都逃不过暴死的命运。

尤其是利先生,直旁系血亲或同窗挚友闺蜜什么的就算了,一早死得光溜溜,最过分的例子是她在Mont Blanc峰上所结识的登山伙伴。偶尔邂逅,相谈甚欢,如此而已,第二天就在夏季最适合的完美天气里,遭遇诡异风雪,丧生悬崖。

也许那是巧合,也许不是,但自那之后她就不再接近人,也不容人接近自己,为了所有人的安全起见,慎重地将心与身都封锁。

她一生中,能放心亲密而仍健在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霍金。

一个是安。

安。

她缓缓走过去,站在了安的面前,身上是出门的打扮, 穿了高跟鞋,刚好能平视男人的脸孔。他鬓角处有白发星星,姿态是随随便便站着,和街上见到的任何中年男子一样,平常装束,平常神情,连眼神都柔和疲倦,不见锋芒。

但真正有眼光的人,会察觉一种微妙的气场,无声地宣扬说,他浑身上下都是用全宇宙最坚实的东西浇铸成,即使用显微镜彻查,也找不到任何破绽。

心也是。

灵魂也是。

利先生泫然,伸出手去,碰了一碰他的手臂,缓缓说:“不如,陪我喝杯茶。”

从前相处的时候,她常常找他,陪着喝杯茶,相对无一言,唯独能感受时间肆无忌惮飞逝,如握沙不可久,如掬水不可留。

安点一点头。

利先生便转过身,两人肩并肩,慢慢进了庭院。霍金在大门处呆看着他们,经过自己身边,只觉得安无意间在他身上一瞥,带来从内心深处生发出的,几乎无法忍耐的恐惧。

他们的身影在楼梯上一消失,霍金就飞快奔去找狄南美,银狐从大堂撤回了厨房,正坐在她的秋千座上晃来晃去。

“这人是谁啊?”

狄南美在咬指甲,这动作可不常见,她对于咬人的兴趣,向来都比咬自己要高。

“你老板的心上人。”

“心上人?我怎么不知道?”

霍金冲口而出,这平常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厨师,竟然没有察觉自己言语中镶嵌着多么浓厚的愤懑与妒嫉。

狄南美静静地看着他。不揭穿,不嘲笑,非常不银狐。

说:“霍金,利先生活不了多久了。”

霍金浑身一震,扬眉怒目:“你说什么?”

凡事只有涉及到她,他才表现情绪,或者说,才像一个人。

狄南美同情地看着他,失去所爱的滋味,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倘若对方是唯一与全部,则无论如何难以承受,就算死亡也不能减缓那灵魂将要破碎的痛苦,他所将要经历的,狄南美全部都明白。

霍金很快反应过来,扑过来抓住狄南美的脚——这是他唯一能抓得到的地方:“你可以救她吗?”

语气虔诚渴望,其中有信任,无以名状。

好像窦娥临刑前的泣血诉冤,深信九天十地的神佛总有一个会开眼。

狄南美犹豫了一下。

就是因为他无意显露的依赖,犹豫了一下。

然后说:“我救不了。”

她跳下来,抬头望望楼上,仿佛能看到天花板上那两人对坐,共品清茗的宁静身影。

在霍金准备声嘶力竭追问她为什么呀为什么之前,她给出了很清晰的解释:“生命与灵魂为人所自有,求生固然可敬,求死也是自由。”

霍金喉咙都嘶哑了,一瞬间的事情:“你说,利先生求死?”

“有什么好惊讶?”狄南美淡然问,“你不曾求死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