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4页)

“不要是卡茜亚,”我说,“不要是卡茜亚。”

温莎低下头。她伏在我手心里哭,自己的两只手还像铁箍一样握紧我的手。“求你,涅什卡,求你。”她哑着嗓子说,并没有带多少希望。我知道,她无论如何不可能来找龙君帮忙。她也知道求他没有用,但她来找了我。

她哭得完全停不下来。我把她带到石塔里面,经过小小的门厅,龙君不耐烦地大步走进房间,给她递上一杯喝的,她从他面前退开,把脸藏起来,直到我把杯子交给她。她喝完以后,几乎马上就放松下来,脸色也平静了:任由我扶她上楼到我的小房间,静静躺在床上,尽管眼睛还睁着。

龙君站在门口看着我们。我把温莎脖子上戴的小金盒摘下来,拿给龙君看。“她有一束卡茜亚的头发。”我知道这是她在龙君选侍女前夜从卡茜亚头上剪下来的,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想起自己的女儿。“如果我用洛伊塔勒咒——”

他摇摇头。“你以为自己能找到什么?除了一具面带微笑的尸体之外?那个女孩相当于已经死了。”他用下巴指向温莎,她正慢慢闭上眼睛。“她睡醒之后会冷静一些。告诉她的车夫,明天上午来接她回去。”

他转身离开。最可怕的,就是他那种陈述事实一样的冷静态度。他并没有对我凶,也没有骂我笨。他没说一个村姑的生命不值得冒险——相对于黑森林得到我魔力的巨大风险而言。他没说我是个白痴,乱撒魔药有了一点儿成果就忘乎所以,刚刚能从空气里变出一朵小花,就自以为能把黑森林劫走的人救回来。

那个女孩相当于已经死了。他听起来甚至有些难过,尽管话说得很绝。

我坐在温莎身边,麻木,寒冷,把她冻红的、长满老茧的手放在自己膝头。外面天快黑了,如果卡茜亚还活着,她就在森林里,目送日影西沉,躲在落叶间等死。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一个人的内心完全吞食一空呢?我想象卡茜亚在树人的掌控下,细长的手指握住她的胳膊和腿,我始终都清楚现在正在发生什么,将来她会落到何种下场。

我留下温莎一个人睡觉,独自下到书房里。龙君在那儿,正在查阅他做记录的巨大账本。我站在门口,盯着他的后背。“我知道你跟她很亲近。”他头也不回地说,“但给人不切实际的希望,并不是什么仁慈的事。”

我什么都没说,亚嘎女巫的魔法书摊开来躺在桌子上,显得小而破旧。我这个星期学的全都是土系魔法:弗姆基亚,弗梅代斯,弗米斯塔,坚实又牢固,跟风与火焰的魔法相距极远,可以说完全在魔法世界的两极。我把书拿起来,背着龙君把它放进衣袋里,转过身,悄悄走下楼梯。

鲍里斯还在外面等着,他的脸拉得好长,表情惨淡:我走出石塔时,他在披了毯子的马儿旁边抬起头。“你愿意驾车带我去黑森林边缘吗?”我问他。

他点头,我爬上他的雪橇,用毯子裹紧身体,他再次让马儿做好准备,雪橇跳起来,穿过雪原开走。

那天晚上,月亮高挂在空中,圆满又美丽,周围雪地上泛着蓝光。我们飞驰的路上,我打开亚嘎女巫的书,找到一个加快脚力的魔法。我轻轻把它唱给马儿听,它们竖起耳朵听人念诵,我们耳畔的风声渐渐变得模糊、粗重,紧紧压在我的脸颊上,让我视线模糊。完全结冰的斯宾多河像一条与我们平行的银色长路,一片阴影在我们东面渐渐膨大,越来越大,那些马儿感到不安,自己减速并慢慢停下,尽管没有人下令或者扯动缰绳。整个世界不再移动。我们停在一片小小的松林下。黑森林就在前方,一大片连续的雪地后面。

每年冰雪消融的时节,龙君都会带上所有十五岁以上的未婚男子来到黑森林边缘。他把一条开阔地烧得寸草不留,乌黑一片,其他人跟在他的火焰后面,给地上撒盐,以便让周围再没有任何东西能生长或者扎根。在所有村子里,都能看到这边有烟腾起。我们也能看到罗斯亚那边的烟,知道他们在做同样的事。但火焰蔓延到黑森林边缘的阴影下面时,总是会熄灭。

我从雪橇上爬下来。鲍里斯低头看着我,他的脸色紧张,有些害怕。但他还是说:“我会等你。”尽管我知道他不能等:等多久?等什么?在这里,在黑森林的阴影下等人?

我想象了一下自己的父亲在这里等玛莎,假如我跟她换位的话。我摇头。如果我能把卡茜亚带回来,我觉得应该就有能力带她回石塔。我希望龙君的魔法能容许我们进入。“你回家吧。”我说,突然有了好奇心,就问他,“玛莎还好吗?”

鲍里斯微微点头。“她已经结婚了,”他说,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很快就会生宝宝。”

我想起选侍女时的她,五个月之前:她的红裙子,她美丽的黑辫子,她惊恐又苍白的脸。现在,简直感觉我们不可能曾经并肩站在一起,像当时那样:先是她,然后是我,然后是卡茜亚,排成一排。这让我呼吸困难,心里有些痛,想到她坐在自家壁炉前,成为年轻的女主人,等着孩子降生。

“我为她高兴。”我说,这话说得有些吃力,我尽可能不马上闭嘴,以免暴露我的嫉妒。我并没有那么想要丈夫和孩子:或许在将来,很遥远的未来可以有,我从来不愿设想太多细节。但他们意味着生活:她在继续生活,而我没有。即便我有办法活着走出黑森林,我也不会拥有她已经得到的东西,而卡茜亚——卡茜亚甚至可能已经死了。

但我不能带着对别人的怨念步入黑森林。我用力深呼吸,迫使自己说:“我祝愿她生产顺利,能有个健康强壮的孩子。”我甚至让自己真心实意这样说:尽管生小孩的事情较为常见,但也足够可怕了。“谢谢您。”我又说,转身穿过那片荒野,到高墙一样的黑色树林中去。我听见挽具上的铃铛在身后响起,鲍里斯掉转马头,小跑着离去,但那声音有些模糊,很快就消失了。我没有回头看,一步一步向前,直到我停在第一条树枝下面。

当时下着一点儿小雪,轻柔又安静。温莎的金盒在我手心里,很凉。我把它打开,亚嘎女巫有十几种不同的寻物咒语,每个都简短又容易——看来她一定经常乱放东西。“洛伊塔勒,”我轻声对卡茜亚的那一小绺头发说:能从一个部分,找到它属于的整体,这条咒语的手写说明是这样说的。我的呼吸变成一小团灰白的云朵,从我面前飘走,引导着我进入树木之间。我在两根树桩之间跨过,跟在它后面闯入黑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