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黎明时分,我摇摇晃晃走出了黑森林,把卡茜亚斜扛在肩上,跟一捆木柴一样。一路上,黑森林都在给我让路,像是害怕把我逼急了,再使用那条咒语似的。弗米亚还在我的头脑中回响,像深沉的钟声,跟我每一下沉重的脚步声共鸣。卡茜亚的体重压在我身上,我抓紧她手脚的双手上,还沾着泥土。我从卡茜亚身体下面爬出来,推她翻身向上。她还是双眼紧闭。她的头发被树浆浸透,依然黏黏地粘在脸颊旁边。我抱起她,让她的头靠在我肩上,闭上眼睛,念出了传送咒。

龙君在高塔中的房间里等着我们。他的脸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严峻,他捏住我的下巴,用力掀起我的头。我回望着他,精疲力竭,心里一片空白,而他不断打量我的脸,在我眼睛里搜寻。他手里拿着一瓶甘露酒,看了我半天之后,拔出瓶塞,硬塞进我手里。“喝掉它,”他说,“整瓶都喝光。”

他去了卡茜亚四肢张开、一动不动匍匐在地的位置:伸出一只手在她身体上方,当我出声并伸手抗议时,他狠狠瞪着我说:“够了,”他很不耐烦,“除非你想逼我马上烧死她,好腾出手来对付你。”他一直等到我开始喝,然后快速念诵了一段咒语,撒了些干燥的粉末在她身上:一张闪亮的琥珀金色的网出现在她身体上方,像一个鸟笼,他回头看我喝甘露酒。第一口的感觉,是说不出的舒服:像是嗓子酸痛时喝了一口温暖的蜂蜜柠檬水。但当我继续喝下去,就觉得整个肚子里翻江倒海,甜腻得很不舒服。我不得不半途停下来,“我喝不下,”我强忍住恶心说。“全喝光。”他说,“要是我觉得必要,待会儿可能还要再来第二瓶。快喝。”我硬是吞下一口,又一口,直到喝光一整瓶。他擒住我的手腕说,“乌劳兹斯特斯、索夫金塔,梅吉奥特、科卓,乌劳兹斯特斯、梅吉奥特。”我开始尖叫:当时觉得我的身体就像是被他点燃了。我能看到光芒从自己体内发出,把我的身体变得像灯笼一样,我抬起双手,惊恐地发现有浅淡的阴影在皮肤下游走。我忘掉了浑身火烫的痛苦,抓起裙子从头顶脱了下来。他跟我一起跪在地上。我像个小太阳一样强烈发光,而那淡淡的阴影依然在我体表以下游动,就像冬天冰面以下的游鱼。“把它们拿走,”我说,看到它们之后,突然也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正在我体内留下黏液一样的痕迹。我之前还相当愚蠢地认为,既然我没有擦伤、割伤、咬伤,应该就是安全的。我还以为他只是以防万一。现在我懂了:我仅仅是曾在树枝下呼吸,就已经受到侵蚀,之前没有察觉,是因为它们是悄悄潜入,一点点慢慢渗透的。“把它们拿走——”“行了,我正在努力呢。”他咬着牙说,现在抓紧了我的手腕。他闭上眼睛,又开始念念有词,一段漫长又缓慢的吟咏,看上去没完没了,不断给那团火焰注入能量。我眼睛紧盯着窗户,看着照进房间里的阳光,在身体燃烧的感觉中努力呼吸。眼泪像小河一样顺着脸颊流下,感觉滚烫。只有这次,他握着我胳膊的手显得更凉一点儿。

我皮肤下的阴影正在缩小,它们的边缘被那光芒烤掉,就像沙砾消解在河水里。它们还在四处游走,妄图找到藏身之处,但他让那光明照遍所有角落。我可以看到自己的骨骼和内脏,都是自己体内清晰的轮廓,其中一颗,就是我胸腔里狂跳不止的心。它在减速,每一下都更沉重。我在恍惚中明白,现在的问题,是他能不能在我的身体崩溃之前,就把我体内所有的毒素清除。我在他的扶持下摇摇摆摆。他用力摇我的身体,我睁开眼睛,看到他狠狠瞪我:他始终都没有停止念咒语,但眼神的含义不言自明:你这胆大妄为的白痴,我绝不允许你让我白白浪费时间,他那双暴怒的眼睛这样说道,我只好暗自咬牙,再多坚持一小会儿吧。

最后几条阴影式小鱼正在被融解,变成扭动的丝缕,然后连它们也渐渐消失,细到了肉眼看不到的程度。他减慢了吟诵速度,暂停。那火焰燃烧的感觉消失了一会儿,那份解脱感真是好到不行。他沉着脸问:“够了没有?”

我张开嘴,想说,够了,想说,拜托你,别再继续。“不够。”我小声说,现在已经吓慌掉了。我还能感觉到流沙一样浅淡的阴影仍潜藏在我体内。如果我们现在住手,它们会深藏起来,躲进我的血管和肠胃里。它们会扎根,不断生长,生长,生长,直到把我完全吞噬掉。

他点了一下头,伸出手,念了一个词儿,又一瓶甘露酒出现。我打了个冷战,他不得不拿起瓶子,喂我喝了一口。我强咽下去,他又开始念刚才的咒语。我体内又开始有着火的感觉,没完没了,让人头晕目眩,持续煎熬。

之后我又喝了三口,每次都能把魔火拨旺到最大,我几乎可以断定。之后,我迫使自己又来了一口,以防万一,然后,我几乎是哭着说:“够了,真的够了。”但这时,他趁我不注意,又给我强灌了一口。就在我唾沫飞溅表示愤慨的同时,他用一只手捂住我的口鼻,用了另外一种咒语,这次没有烧灼感,而是闭合了我的肺叶。有五次心跳的可怕时间里,我完全无法呼吸,只能抓挠他,凭空陷入溺水一样的窒息状态:这次的折磨胜过以往所有。我当时盯着他,看到他的黑眼睛也注视着我,毫无心软迹象,还在搜寻着什么。我感觉那双眼睛开始吞没整个世界,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双手虚弱无力,他终于住手,我那焦灼的肺也终于重启,像风箱一样猛烈吸气。我随之呼喊,是那种盛怒之下无言辞的喊叫,我猛地把他推开,使他在地板上翻滚着远离。

他拧身坐起,极力让那瓶甘露酒不洒出来,我们两个互相怒目而视,同样生气。“在我见过的所有极度愚蠢的行为里,你这次真是登峰造极。”他对我吼。

“你本应该先告诉我一声!”我喊道,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还是惊魂未定。“其他我都忍了,这个我应该也能忍住——”

“要是你真的已经被侵蚀,就不能说,”他打断我,干巴巴地解释,“如果你被控制得很深,而我又警告过你,你就会极力回避。”

“那你不就知道了,很好啊!”我说,他紧紧绷住嘴唇,成一条细线,带着一丝古怪的僵硬态度看向一边。

“是,”他简单回答,“那样我会知道。”

然后——他就只能杀死我。他会在我苦苦的哀求之下把我消灭,也许吧;那时我会哀求他,还装作——也许就像之前的我一样,坚信自己——没有被侵蚀。我静默下来,呼吸缓缓平复,深入而且有力。“那么我现在——现在没事了吗?”我终于问,自己也害怕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