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3页)

链条在颤响。卡茜亚开始挣扎,极愤怒地挣扎,而那些钢铁链条击打石墙的声音本可以很吵闹,假如魔咒给它留下空间的话。但那喧嚣声被抹成了轻柔的叮咚声,像是从很远处传来,并不会打扰我专注于魔法。我不敢看她,现在还不行。等我可以看——我会知道的。如果卡茜亚已死,如果再也没有她本人存留,我也会知道。我盯着书页,太害怕,不敢抬头,只是继续吟咏。现在他每次把页面掀起一半,我接过它,小心地将它彻底翻过。我手下的书页越来越厚,魔力仍在从我们体内不断涌出,终于,我抬起头,凝神收腹,去看她。

黑森林透过卡茜亚的面庞直视着我:无穷无尽轻声细响的绿叶,低声讲述着仇恨、热望和愤怒。但龙君停了一下,我的手握紧了他的手。卡茜亚也在林中。卡茜亚还在。我能够看到她,迷失,流浪,在阴暗丛林里,她的两只手在身前摸索,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不清任何东西,缩身避开打在脸上的树枝,还有在胳膊上划出伤痕让她流血的荆棘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黑森林。她还困在密林里,而黑森林正在一点点掠取她的生命力,从她的痛苦中汲取养分。

我放开龙君的手,跨步向卡茜亚的方向靠近。魔法力面并没有崩塌:龙君继续诵读,我也继续输送魔力到召唤咒里。“卡茜亚,”我喊叫,双手捧在她面前,魔力之光在我手心积聚:那是极亮、极刺眼的白色光球,特别难以承受。我看到自己的脸,映在她玻璃化的大眼睛里,里面有我自己所有隐秘的嫉妒,我曾多么想要她所有的天赋,却不想承受她因此要付出的代价。泪水涌进我的双眼,就像再次面对温莎的指责,而这次无处可逃。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毫无价值,我是个无关紧要的女孩,没有任何大老爷会挑中我;在她身边,我一直把自己看作丑陋又不体面的一坨废物。所有那些她被另眼相看的细节:特别给她留出的位置,人们的赔礼和注意,每个人都想趁有机会的时候对她好。我曾多次想要做这样特别的人,那个所有人都认定会被选走的人。不会太久,从来都不会太久,但现在看来,我只是太懦弱:我曾喜欢做自己高人一等的梦,一直对她怀着隐秘的嫉妒,尽管我一直有选择丢掉这份狂想的自由。

但我还是无法停止,那光芒照射到她,她转过头面向我。迷失在黑森林的她,转向我的方向,在她脸上,我也看到了她自己隐藏的怒火,积聚多年的怨恨。她一生都知道自己要被选走,不管自己想不想。我看到了上千个深深恐惧的夜晚,一下涌到我面前:她躺在黑暗中,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想象有个恐怖的魔法师,双手放在她身上,气息喷在她脸颊上,而在我身后,我听到龙君突然吸气,他有一个词儿打了磕巴,停了下来,我手中的光暗淡了一下。

我绝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此时他已经继续念诵咒语,声音规范到位,眼睛紧盯文字。那光完全照透了他:就像他把自己变成了全透明的玻璃,倒空了全部的思想和情感,一心完成咒语。哦,我多希望自己也能这样;但估计我是做不到的。我不得不回头面对卡茜亚,仍旧怀有自己那些自相矛盾的混乱念头和隐秘欲念,而我也不得不让她看清它们,看透我,就像烂木头翻开之后,露出一只扭来扭去的大白虫子一样。我不得不看她,袒露在我面前,而这甚至更让我难受:因为,她以前也曾痛恨我。

她恨我一直安全,恨我享有真爱。我妈妈从不逼我爬过于高大的树;我妈妈也不会逼我每天来回跑三小时,到旁边小镇又热又潮的面包房当学徒,学会给大老爷们做饭。我哭的时候,我妈妈不会转身装作没看见,也不会跟我说必须勇敢。我妈妈没有每晚给我梳头三百下,让我必须漂亮,就像她盼着我被选走一样,就像她想要一个将来进城生活的女儿,这女儿必须有钱,能寄钱回来接济兄弟姐妹,那些她迫使自己爱的人——哦,我甚至从没想过她有这么多怨念,像夏天晾在外面的牛奶一样酸臭。

然后——然后她甚至因为我被选走而痛恨我。她到底还是没有被选上。我看到她事后坐在宴会桌旁,显得格格不入,每个人都在交头接耳,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在那里,被丢在一个小村子里,回一个从没打算等她回去的家。她下定决心付出那份代价,并且勇敢承受;但现在已经无须勇敢面对任何事,再没有闪亮的未来。年龄比她大的同村男孩对她笑,笑容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满足的自信。宴会期间,有六个家伙跟她说话:这些男孩之前一句话都不会跟她说,或者只敢在远处偷偷看她,像是完全不敢触碰她;现在却随随便便就走上前来,态度熟稔地搭讪,就像她这辈子都无事可做,只能坐在那里,等着被其他人挑选。而我还满身丝绸跟天鹅绒的返回村子,双手充满魔力,有能力为所欲为,而她心里的想法就是:那个人应该是我,这本应该是属于我的生活。就好像我是一个贼,偷走了本属于她的东西。

这些都让人难以承受,我也看到她在此类阴暗之物面前畏缩。但无论如何,我们只能承受它。“卡茜亚!”我对她喊,哽咽着,两只手捧着那团亮光,让她看见。我看到她站在原地,又犹豫了片刻,然后她跌跌撞撞向我的方向走来,两只手在身前摸索。不过,黑森林还在沿途阻挠,树枝拉扯、藤条牵绊她的双腿,而我却做不了什么。我只能站在那里,捧着那束光,看她跌倒,再挣扎着站起来,又跌倒,脸上越来越害怕。

“卡茜亚!”我呼喊。她已经在爬,但还在靠近。她咬紧牙关,很坚强的样子,在身后的落叶和深色苔藓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她抓住一条树根,继续向前爬,任凭树枝在她背后抽打,但她还在很远的距离之外。

我又看到她的肉身,被黑森林控制的那张脸,它在向我微笑。她逃不了的。黑森林是故意让她尝试,摄取她的勇气,我的希望。它有能力随时把她拖回去。它会让她接近到足以看见我,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自己脸上的气息,然后藤条就会突然出现,绑紧她,风暴一样的落叶就会将她包围,黑森林会再次将她囚困。我呻吟着抗议,几乎失去了继续完成魔法的线索。这时龙君在我背后说话,他的声音奇怪又遥远,就像从很远的距离之外传来:“阿格涅什卡,净化咒,乌洛齐斯托斯,试试它。我可以自己完成召唤。”

我小心翼翼地把魔力从召唤咒中撤回,特别特别小心,就像头顶着一个瓶子,不能让它落地那样。那光持续,而我低声说:“乌洛齐斯托斯。”这是龙君的咒语之一,不是那种我可以轻易掌握的类型。我不记得他曾对我念诵的其他词句,但我让那个词儿滚过自己的舌头,小心地做完口型,记起它给我留下的感觉——我血脉里火焰奔流的热力,我舌头上可怕的甜味。“乌洛齐斯托斯,”我又说了一遍,故意拖起长腔,“乌洛齐斯托斯。”这次我让每个音节化作一颗掉落在火绒上的火星,一丝魔力迸发。而在黑森林中,我看到一条浅淡的烟痕,从卡茜亚身旁的灌木丛中涌起。我对那里轻念“乌洛齐斯托斯”,又一道烟在她前方腾起,而在我第三次尝试时,一团小小的火苗挣扎着在她胳膊前方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