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龙君拉我穿墙返回墓穴前室,我几乎是被搀扶着的。出来以后,我就滑跌在地板上,坐在我那一小堆松针灰旁边,盯着它们,眼神空洞。我几乎痛恨它们偷走了那些甜蜜的谎言,我甚至哭不出来。这比卡茜亚死了还要糟糕。龙君站在我身旁。“一定有办法,”我说,一边抬头看他,“一定有办法把那东西从她体内驱除。”这是孩子气的呼告,或者说哀求。他什么都没说。“你对我用的那种法术——”

“不行,”他说,“不适用。那种清瘴法术,用在你身上都勉强。我警告过你的。它,是不是试图说服你伤害自己?”

我又一次抖得厉害,想起刚才那些念头涌入头脑时的苦涩感觉:苦艾草加上紫杉浆果,快速起效的魔药。“伤害你。”我说。

他点头:“它应该很喜欢这样子:先说服你杀了我,然后想个办法,诱使你重返黑森林。”

“它到底是什么?”我问,“她体内的那种——怪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们总说黑森林,但那些树——”我突然确信起来,“——那些树本身也是被毒害的,跟卡茜亚一样。那只是它寄生的地方,而不是它的本体。”

“我们并不知道。”他说,“它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也许是在他们之前。”他补充说,示意墙上那些古老文字,“这些古人唤醒了黑森林,或者就是制造了它,跟它对抗了一段时期,被它摧毁。这座古墓,是他们仅存的遗迹。这里本来还有一座更古老的石塔。到波尼亚人占领这片山谷,并再次唤醒黑森林时,那座塔近乎绝迹,只剩了些乱糟糟的砖头。”

他不再说话。我还在出神,抱膝坐在地上,止不住发抖。终于,他沉重地说:“你有没有准备好让我结束这件事?你喜欢的那个她,很可能没有什么能挽救回来的了。”

我想说“是”。我想让那个怪物消失,被消灭——那个用卡茜亚的脸当面具,不只是利用她的双手,还利用她的内心和理智去残害亲人的怪物。我几乎已经不在乎卡茜亚还在不在那具躯体里面。如果她在,我想不出还有更可怕的折磨: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像提线木偶一样被那个怪物完全控制。我也无法说服自己质疑龙君的论断,一如当初他断定她已经没救,已经没有任何魔法可以帮到她的时候一样。

但我救了他本人,也是在他自以为无法挽救的情况下。而我现在还只知道那么一点点,就跌跌撞撞在无数不可能之间乱闯。我想象从一本书里寻找一种魔法的那份煎熬,或许再找一个月,或许一年,才能找到有用的办法。“还没有,”我小声说,“还没有。”

如果说以前的我是个心不在焉的学生,现在又成了另一个极端上的差劲门生。我总是超前翻看高级书籍,不被抓住的时候,就从书架上拿他禁止我看的书。我查阅所有能找到的书。我会把法术施放一半,然后弃置一旁,又继续找其他的。我会在不清楚自己能否完成时贸然开始。我就是在魔法森林里疯跑,把前方灌木拨开,无视划伤和尘土,也不管自己会跑到什么地方。

至少每隔几天,我就会找到某些看似有渺茫希望的东西,让我认定它值得一试。每次我有请求,无论要试什么,龙君都会痛快地带我下去找卡茜亚,次数远远超过真正值得尝试的方法数量。他任由我把书房搞得乱七八糟,灯油和药粉洒在桌子上他也不抱怨。他没有迫使我放弃卡茜亚。我特别痛恨他这份隐忍,以及他本人:我知道,他是在让我说服自己,其实已经无计可施。

她——我是说藏在她身体里的怪物——现在不再试图伪装。她用鸟儿一样明亮的眼睛打量我,在我徒劳无功时,有时会微笑:那笑容特别可怕。“涅什卡,阿格涅什卡。”她拖着轻柔的长腔说,一遍又一遍。有时候我念咒语,都要在她的干扰下磕磕巴巴地完成。每次我出来时,都觉得自己遍体鳞伤,恶心到了骨头里,爬楼梯时动作迟缓,脸上眼泪涟涟。

这时候,春光遍及山谷,如果我从窗户向外看的话,但现在我很少这样做。每天,我都可以看到斯宾多河带着融化的冰雪泛起白浪。低地上成片的草地日渐扩大,从两侧把雪线赶上高山。有时候大雨掠过山谷,布下银色帘幕。石塔里,我自己却像戈壁一样焦渴。我看过了亚嘎女巫魔法书中的每一页,还有其他少数几本适合我“乍神型”魔法的典籍,加上龙君可以推荐的其他书。我看过好多治愈类、驱魔类,还有恢复类魔法。我试过了所有办法,但没有看到一丝希望。

播种之前,山谷里的人们庆祝了春节,奥尔申卡的巨大篝火由高高的一堆干木柴组成,大到我从高塔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听到一段音乐从风中传来,于是去看窗外的庆典。在我看来,就像整个山谷都突然迸发出了生命力,早发的秧苗在田野里探出头,每座村庄旁边的林地都蒙上了一层浅淡的嫩绿色。而在那些冰冷的石阶下面,卡茜亚还被关在她的墓穴里。我收回视线,双臂放在桌面上,俯身痛哭。

当我再次抬头,脏兮兮的满脸泪痕,他来了,坐在我旁边,看着窗外,脸色苍白。他双手互握放在大腿上,手指扣得很紧,像是刻意不去碰我。他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张手绢。我拿起它,擦了脸,擤了鼻涕。

“我试过,只有一次。”龙君突然说,“那时我还年轻,还住在国都。当时有个女人——”他嘴角微微抽动,自嘲,“当然是朝中最美的女人了。我觉得现在说出她的名字也无妨,因为她入土已经四十年之久:柳德米拉伯爵夫人。”

我差点儿目瞪口呆,不知道哪一点最让我震惊。他可是龙君:他应该一直就住在这座高塔里,以后也会一直都在,是永恒不变的力量,像西边的高山一样。想到他还曾居住在别处,还曾经年轻,让我感觉完全不对。但与此同时,让我同样震惊的,是他还曾爱上过一个四十年前过世的女人。到现在,我已经很熟悉他的脸,但这时看到他,让我极为吃惊。他的嘴角和眼角一直都有细纹,细看就会发现,但这是仅有的岁月痕迹而已。在其他所有方面,他都跟年轻人一样:五官仍旧轮廓分明,黑发还是没有一点儿泛白迹象,苍白的脸颊依然光洁平滑,双手还是修长优雅。我试图把他想象成年轻的宫廷魔法师——如果身着华服,他还挺像是这类角色,跟在某位美丽迷人的贵妇人后面。但我的想象到此打住。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个药狂书痴,只会出现在书房跟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