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4页)

河岸植被变得更加繁茂、野性,刺丛中挂满红色浆果,还有龙牙一样的尖刺,灰白色,尖利得要命。树木也变得更密集,更巨大,更奇形怪状。它们侧生到河面上空;它们把细长的枝条伸向空处,抢占更多空气。看起来像是有形的嚎叫声。我们的安全通道越来越窄小,而我们船下的水毫无声息,就像它也在隐藏形迹。我们两个蜷缩在小船中央。一只蝴蝶暴露了我们,它是一个小家伙,黑黄两色,可能是在飞越黑森林的途中迷了路。它落在我们的船帮上休息,精疲力竭的样子,然后一只小鸟像黑色飞刀一样冲出树林咬住了它。小鸟也停在了船帮上,破碎的蝴蝶翅膀从它的嘴角露出,小鸟快速连吞三口,把蝴蝶吃掉,它那两只黑豆豆一样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看。萨坎想要抓到它,但它箭一样飞回树林里,一阵冷风从我们背后吹来。两岸传来低吼声。一棵巨大的老树大幅下弯,根从地下拔出,吼叫着踏入我们船后的河水里。船身以下河水翻腾。我的船桨被扭到一边。我们抓紧船舷,稳住身体,小船在水面打着转,向前急冲,船头向后。船开始摇摆,河水从侧面泼洒进来,冰冷地浇在我的光脚上。我们还在转圈,在风浪中不由自主。转身过程中,我看见一只树人站在倒地的树干上喋喋不休,就在河岸旁边。萨坎喊了一声:“伦德坎、赛尔科兹!”我们的小船自动调整了方向。我一只手指向那只树人,尽管知道现在已经晚了。“波吉特!”我说,它树枝样的后背上突然迸出鲜艳的橙色火焰。但它转过身,还是四肢着地跑进了黑森林深处,背后带着橙色火焰和黑烟。我们被发现了。黑森林注视的全部威力降临到我们身上,像一记重锤。我躺倒在船底,惊骇莫名,冷水突如其来浸透了我全身的衣物。树木都在伸手抓我们,延长多刺的枝条封堵河道,我们周围的落叶突然增多,拖在小船后面。我们转过一个弯,前方出现六只树人,还有一只深绿色的螳螂带队,它们涉水进入河道,组成一道有生命的堤防。

水流加快,就像斯宾多河很想送我们冲过它们,但它们“人多势众”,后面还有更多同伙下水。萨坎站在小船上,深呼吸准备施法,想要用火焰或者雷霆攻击它们。我吃力地站起来,抓住他的胳膊,拉他跟我一起从船后跳进水里,感觉到他吃惊之下在用力挣扎。我们深入河流,再次上浮时就像附着在树枝上的两片叶子,一片浅绿,一片棕色,跟其他叶子一起漂流。这是一种幻象,但又不是。我用全副心力维持着它,除了做一片叶子,别无他求,我只想做一片棕色小叶子。河水攫住我们,带我们进入一道狭窄的急流,兴奋地带我们继续前进,就像它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

树人抓起我们的小船,巨螳螂用大镰刀把它切成几段,打成残骸之后,还把大头伸进去看,就像仍在努力找我们。它把闪亮的复眼缩回,一遍遍环顾周围。但那时,我们已经从它们腿边快速穿过。河流短暂地把我们吸入水底旋涡,沉在混浊的绿色寂静里,避开了黑森林的注视,然后在更远处把我们送上水面,一片方形的明亮的阳光下,跟十几片其他落叶在一起。在上游,我们身后,树人和巨螳螂正在搅水搜索,用肢体捕捞。但我们静静地浮在水面漂流,河水带我们继续前进。

我们作为树枝树叶,在隐匿状态下待了好久。周围的河道开始变窄。而树木却长到那么巨大,头顶的枝叶如此密集,以至于根本没有阳光投射下来,只有被层层阻隔过的微光。这里的灌木全部死光,因为长年见不到太阳。针叶蕨类和红伞蘑菇一簇簇生在岸边,水面下是灰色水草,河边还有黑泥中暴露出来的根须,从河中吸水。这些深色树干之间距离扩大。树人和巨螳螂们来河边寻找我们,还有其他怪兽:其中一只是哼哼唧唧的巨型野猪,有小马那么大,肩膀格外宽大,两只眼睛像火炭一样鲜红,长嘴尖端尽是锋利的尖牙。它比其他东西靠我们更近,它沿河嗅探,挖开泥巴和枯叶,离我们小心翼翼漂过的地方非常之近。我们是树叶和树枝,我内心无声地吟唱。树叶和树枝,仅此而已,在我们继续漂流的途中,我看见那只野猪摇摇头,不满地哼哼着,回到了树林中。

那是我们看到的最后一只走兽。当我们从视线中消失,黑森林强烈的愤恨有所缓解。它还在找我们,却不知从何处着手。我们继续向前,那份压力进一步减轻。所有鸟儿和昆虫的鸣叫声都在渐渐消失。只剩斯宾多河自顾自汩汩奔流,水声更响亮一些。它的河道进一步变宽,在一片布满平滑石块的浅滩上,水流加速。萨坎突然开始行动,用人类的肺惊叫一声,把我湿淋淋地拽出水面。不到一百英尺之外,河水咆哮着流下悬崖。而我们并不是真正的树叶,尽管之前的一段时间,我俩都在努力忘记这一点。

河水试图继续带我们向前,近乎哄骗。那些岩石像湿润的冰面一样滑,它们还老是碰我的脚踝、手肘和膝盖,我们一路摔倒了三回。我们艰难地爬上岸时,离瀑布也就几尺之遥。浑身水湿,瑟瑟发抖。我们周围的树木静默,阴沉。它们没在看我们。它们太高大,从地上看,只是长而平滑的高塔。它们的心智多年前就已经成熟,在它们看来,我俩不过是两只松鼠,在它们根部鬼鬼祟祟游荡的小动物。瀑布底部腾起一团巨大的水雾,隐没了悬崖边缘和下面的一切。萨坎看我:现在怎么办?

我走进那水雾中,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脚下的地面湿润肥沃,河水的湿气紧贴我的皮肤。萨坎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我来找落脚和着手的地方,我们一路向下,艰难攀下这怪石嶙峋的悬崖。直到我脚下一滑,重重坐倒在地。他也跟着我摔倒,我们一起滑下了剩余的一段山坡,勉强能保持臀部着地,而不是连翻筋斗。直到斜坡把我们重重丢在一根树干上。这棵树很险地侧伸到水花四溅的盆状水塘上空,瀑布的终点,树根紧紧盘住一块巨石,才没有倒进下面的水塘里。

我们躺在那里,被撞得一时喘不过气,仰面朝天,朝上面呆看。那块灰色巨石皱着眉头俯视我们,看上去就像个大鼻子老头儿,上半截有树根,可当作相当繁茂的眉毛。甚至在满身瘀青和划伤的情况下,我也感觉到一份释然,就像暂时找到了安全的藏身之处。黑森林的愤怒没有扩展到此地。水雾时而涌来,携带着大量湿气,它总是来回摇摆。我透过它看到树叶缓缓地上下巅动,浅黄色的叶子,挂在银色树枝上。我极其想要休息,萨坎低声咒骂了半句,跳起来,又抓住我的胳膊。他拉起不停抗议的我,开始逃走,闯进没过脚踝的水洼里。他在那里停住,正好出了树枝覆盖范围。我回过头,透过水雾向后看。我们刚才躺在了一棵古老的、多瘤的林心树下,它就生长在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