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卡梅隆

莫里比其他人质花的时间都长。

有些人几分钟就相信了。有些人坚持了几天,固执地抱着灌输给他们的那些谎言不放:红血卫队是恐怖组织,红血卫队是恶魔;红血卫队会让你们的生活更加艰难;梅温国王能把你们从战争中解放出来,也能把你们从其他苦难中解放出来。半真半假的话经过扭曲加工,编织成铺天盖地的宣传布道。我能理解他们以及更多人都是如何被吸引其中的。在红血族中,有人不知道受人操控是什么样子,梅温便挖掘激发这些人的渴望,展现出一个愿意倾听的银血族形象。而他的前任,是从来不会倾听红血族的声音的。单纯的愿望,易轻信的谎言。

再说,红血卫队也绝不是什么圣洁的英雄。他们有瑕疵,有缺点,以暴力镇压来进行斗争。匕首军团的孩子们仍然心存警惕。他们才不过十几岁,从一支军队的战壕跳进另一支军队的工事,我无法责怪他们过分小心。

莫里一直忧虑不安,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梅温指控红血卫队肆意杀害我这样的新血。无论我弟弟怎样努力,他一时都难以转变观念。

我们坐下来吃早饭,碗里的麦片粥还太烫,而我已经为那些常规问题做好了准备。我们喜欢在户外的草地上吃饭,看着开阔天空,训练场向前铺展。在贫民窟里生活了十五年,对我们来说,每一阵微风都犹如奇迹。我盘腿坐着,深绿色的连身工装已经洗了不知道多少次,变得非常柔软。

“你为什么不离开呢?”莫里突然发问了。他搅拌着燕麦粥,逆时针绕了三圈。“既然你没有对红血卫队宣誓效忠,那就没理由再待下去了呀。”

“这是干吗?”我用我的勺子敲敲他的。这是个傻问题,却是个简单的回避。我还没有想好答案来回答他,也讨厌被他弄得迷惑。

他耸了耸窄窄的肩膀。“我喜欢按部就班,”莫里咕哝道,“在家里时……唔,你知道,在家里时我们吃得不怎么样,但是……”他又搅拌起来,发出金属擦碰的声音。“你记得工作日程,记得哨子的声音。”

“记得。”我在梦里都能听得见。“你忘了?”

他冷哼一声:“当然没忘。我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不能理解这些。这感觉——很可怕。”

我舀起一勺麦片粥。麦片粥很浓,很美味。莫里把自己的那份糖给了我,双份的甜味降低了我所感受到的不安。“我想,人人都是如此吧。这也许正是我留下来的原因。”

莫里扭过头看着我,他眯起眼睛来抵挡朝阳的亮光。阳光勾勒出他的脸庞,让我突然意识到了他的变化。定量配给让他更结实了,洁净的空气让他恢复了健康。他以前说话时夹杂的咳嗽声不见了。

然而,有一件事没有变,那就是他的文身。我也一样。黑色的字母环绕着脖子,像一枚铭牌。我们的字母和数字几乎是一样的。

NT-ARSM-188908,他的。纽新镇,小型制造部-装配与修理车间。我的是188907,因为我出生得早。我想起了被烙上文身的那天,想起了我们永恒的卖身契,脖子上不禁一阵刺痛。

“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我第一次把这话大声说出来了,从克洛斯监狱逃出来以后,我就一直在想着它,“我们不能回家。”

“我想也是,”他嘀咕道,“可我们在这儿做什么呢?你要留下来,任由那些人——”

“我之前告诉过你了,红血卫队不会杀死新血。那是谎言,是梅温的谎言——”

“我说的不是这个。就算红血卫队不想杀你,可他们还是一直把你推到危险的地方去。你不在我身边的每一分钟都用来训练了,练习打斗,练习厮杀。在科尔沃姆,我看见……你带我们出去时……”

别复述我做过的事。我记得很清楚,用不着他来描述我是如何杀死两个银血族的:比以前干得更干脆。他们的眼睛和嘴巴里冒出银血,内脏一个接一个地衰竭,我的静默效应摧毁了他们的一切。随后我就感觉到了,感觉到了静止。死亡的知觉在我的身体里涌动。

“我知道你可以帮他们。”莫里放下麦片粥,拉起我的手。在工厂里时,一向是我拉住他的。现在,我们的角色掉了个个儿。“我不想看到他们把你变成武器。你是我的姐姐,卡梅隆。你为了救我拼尽全力,现在让我也对你做同样的事吧。”

我气鼓鼓地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把碗扔到了一边。

他让我思考,自己则望向地平线。他挥动着黝黑的手,指着我们面前的旷野。“这里真是绿啊。你说,世界的其他地方也是这样子吗?”

“我不知道。”

“我们可以去看看。”他的声音很轻,我假装没听见,和他一起陷入沉默。我看着春风吹着云朵拂过天空,而他在吃东西。他的动作又快又高效。“或者我们回家。妈妈和爸爸——”

“不可能的。”我盯着上空的蓝色——那是我们生长的污垢之地见不到的蓝色。

“你救了我。”

“我们差点儿死了。我们稳操胜券还差点儿死了。”我缓缓地呼气,“现在,我们为他们做不了什么。我原以为可以,但是——我们能做的只有心怀希望。”

悲伤拉扯着莫里的脸孔,让他神情萧瑟,但他还是点头了。“还有活着。坚持自我。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卡?”他抓住我的手,“别让这些改变你。”

他是对的。我满腔怒火,痛恨威胁着我的家人的一切——可是,为这怒意付出的代价,值得吗?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我最终勉强问道。

“我不知道拥有异能是什么感觉,不过你有这样的朋友吧。”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眼睛闪闪发亮。“你确实有一些朋友,对吗?”他端着碗,露出一丝坏笑。我则在他的胳膊上拍了一巴掌。

我首先想到了法莱,可她还在医院里,刚生完孩子正在恢复。再说她也没有异能,不知道这种能轻易置人死地的感觉,不知道控制着致命能力的感觉。

“我很害怕,莫里。当你发脾气时,你只是叫喊、大哭。可我,因为我的异能……”我向上伸出手,把手指弯曲成云朵的形状。“我很害怕。”

“这也许是好事。”

“什么意思?”

“在家时,你记得他们怎样利用小孩吗?修理大齿轮时,让他们到深处的电线那儿去?”莫里睁大眼睛,想让我明白他的意思。

回忆袭来。无边无际的铁,无休无止地运行的机器,摩擦扭曲的刺耳声音,望不到头的工厂地板。我甚至还能闻到机油味,还能感觉到手里的扳手。当我和莫里长大了,不能再充当蜘蛛人时——这是监工对我们部门里的小孩的称呼——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孩子们身量小,能钻到成人到不了的地方,他们也太年幼,还不懂得害怕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