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不能上岸休假的水手们闷闷不乐,而他们的同僚和乘客一起消失在踏板另一端。码头上没有其他新科罗布森船只,贝莉丝无法递送她的信。她很疑惑,为何要停泊在这个无是轻重的港口。

多年前,贝莉丝曾经前往虫眼灌木林作了一次艰苦的学术考察,除此之外,这是贝莉丝到达距离新科罗布森最远的地方。她望着码头边的一小群人,他们看上去年纪偏打,充满期待。她听见风中传来零碎的话语,大部分呼喊声是盐语,那是水手的行话,由来自各地的上千种方言捏合而成,包括鬣蜥海峡,拉贾莫和培立克,以及耶叙群岛和海盗的各种语言。

贝莉丝看到米佐维奇船长顺着陡峭的街道攀爬,朝新科罗布森使馆走去,那里的墙头上有着城堡般的垛口。

“你为什么留在船上?”约翰尼斯说。

“我不太想要油腻的食物和琐碎的小饰品,”她说,“这些岛屿让我心情压抑。”

约翰尼斯缓缓展露笑容,仿佛她的观点让他感觉很有趣。他耸耸肩,抬头望向天空。“要下雨了,”他说,就好像她也回问了同样的问题,“我在船上还有工作要做。”

“不过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停靠呢?”贝莉丝说。

“我怀疑是政府事务,”约翰尼斯谨慎地说,“这里是最后一处重要据点。再往远处走,新科罗布森的势力变得……薄弱得多。这里大概有各种各样的事需要处理。”

沉默片划之后,他说道,“幸好这与我们无关。”

他们凝望着逐渐黑暗的海洋。

“你见过囚犯吗?”约翰尼斯突然问。

贝莉丝吃惊地看着他。“没有。你呢?”她谨慎地说。船上那些有感知的货物令她不安。

出于某种突发的状况,贝莉丝意识到必须离开新科罗布森。当时势态紧急,她很害曲。她在略带惶恐的情绪中制订计划。她需要尽快跑得越远越好。科勃西和米尔朔克似乎太近了,她在亢奋中想到了尚克尔和约拉克奇,纽瓦登和泰什。但它们不是太遥远就是太危险,不是太难走就是太危险、太吓人。那些地方缺少可以使她安家的特质。贝莉丝惊异地发现,她难以割舍新科罗布森,难以割舍那赋予她自我定义之处,她实在很难放手。

然后贝莉丝想到了新艾斯培林。那里亟需新居民。他们从不多问。这片位于世界另一端的文明,在未知的大陆中仿佛一粒微小的气泡。源自故乡的家,新科罗布森的殖民地。诚然,那里更加艰苦,更加苛刻,缺乏关爱——新艾斯培林还太年轻,不太可能温文尔雅——但这是以她的城市为原型建市起来的交明。

她意识到,假如那就是逃亡的目的地,新科罗布森甚至还会替她支付旅费。而且还能维持通信渠道:她可以联系从家乡来的船只,也许并不频繁,但至少有固定档期。这样,她就能知道何时可以安全返回。

但是从铁海湾出发,穿越巨浪海的旅程漫长而危险,走这条航线的船上搭载着新艾斯培林所需的劳力。也就是说载满了失去自由的人:苦力、契约工和改造人。

想到暗无天日的甲板下关着的那些男男女女,贝莉丝感觉胃里的食物似乎都凝结起来,因此她尽力不去想它。假如可以选择,她宁可不要参与这样一趟旅程,不要跟如此残酷的运输贸易扯上关系。

贝莉丝抬头望向约翰尼斯,试图猜测他的想法。

“必须承认,”他犹豫不决地说,“我很惊讶,至今还没有听到过他们一丁点儿动静。我以为他们放风会比较频繁。”

贝莉丝闭口不言。她等待约翰尼斯改变话题,以便继续努力忘却脚下的货物。

她听见凯邦萨码头边的酒馆里传来愉快的喧闹声,似乎有种催逼的感觉。

在焦油和钢铁之下的潮湿空间里,人们争抢吞咽着食物。到处是凝结的粪便、体液和鲜血。到处是尖叫和互殴。锁链就像是岩石。四周一片窃窃私语。

“真可惜,孩子。”那嗓音由于缺乏睡眠而显得嘶哑,但同情却是真心的,“你没准会为此挨顿打。”

船上的侍应生站在囚舱栏杆前,愁眉苦脸地看着陶瓷碎片和打翻的炖肉。他刚才正用勺子把食物盛入囚犯的碗里,结果手打了个滑。

“这黏土看起来像铁一样硬,不过等掉到地上就不行了。”栏杆后的人跟所有其他囚犯一样污秽而疲惫,他胸口破烂的衬衣底下,可以看到一个凸起的肉疙瘩,上面长出两根长长的触须,气味很难闻,毫无生气地下垂着,来回摇摆,肿胀而累赘。跟大多数流放者一样,他是个改造人,科学与魔法改变了他的外形,以惩罚其罪行。

“让我想起了克洛伏去打仗的故事,”那人说,“你听过吗?”

侍应生把油腻腻的肉和胡萝卜从地上捡起来,扔进一个桶里。他抬头瞥了一眼那人。

那囚犯往后挪了挪,靠到墙上。

“在世界的最初,为一天达流契从树屋里望出去,看到一支军队正朝森林前进。要我说,邪不是蝙蝠族才怪,他们来讨回自己的扫帚。你知道克洛伏怎样夺走他们的扫帚,是吧?”

那侍应生大约十五岁,对于他的职务来说年纪偏大了点儿。他的衣服比囚犯干净不了多少。他瞪视着那人,咧嘴一笑,意思是,是的,他知道那故事。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如此清晰显著,仿佛他瞬间换了一副躯壳。一时间,他看上去强健而自信。等到笑容消退,当他继续收拾溅出的食物和陶瓷片时,刚才突然涌现的自负依然有所留存。

“好,”囚犯继续说,“于是达流契叫来克洛伏,指给他看正在前进的蝙蝠族,然后对他说,‘这是你惹的祸,克洛伏。索特又恰巧远在世界边缘,这一仗得靠你来打了。’克洛伏哀叹抱怨,唠叨个不停……”那人手指一开一合,仿佛一张健谈的嘴。

他还要说下去,但侍应生截断了话头。“我知道,”他恍然大悟地说,“我以前听过。”

接着是一阵沉默。

“啊,好吧,”那人说道,他对自己的失望很吃惊,“好吧,这么说吧,孩子,这故事我自己也很久没听过了,所以很想讲下去。”

男孩疑惑地看着他,似乎想要判断那人是否在嘲弄他。“我不介意,”他说,“随便你。我不介意。”

囚犯平静地把故事讲完,中间夹杂着咳嗽和喘气声。侍应生在栏杆外的黑暗中来来回回,清理污秽,盛舀食物。故事结尾处,克洛伏那副由烟囱帽和瓷盘子凑成的盔甲裂成了碎片,把他割得伤痕累累,还不如不穿。

故事讲完之后,男孩看着那疲惫的囚犯,再次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