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5页)

我们打算从海底诱出某种东西,他冷静地思索着。是动物吗?捕捉海蛇、巨型乌贼,或者天晓得什么怪物,然后……然后怎么办?它能拖动舰队城吗?就像海蛟拉船那样?

应该差不多吧,他心想。不论细节如何,其规模之大,令他愕然,但他既不害怕,也不反对。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的人隐瞒呢?难道我不够忠心?

坦纳过了好些天才从恐鱼的攻击中恢复过来。他的睡眠很差,常常惊出一身冷汗。他记得那个肚子被撕裂的人,记得手指抓到肠子的感觉。虽然他从前也曾见过或摸过死人,但那具尸体的眼睛尤其恐怖,往后的数天里一直折磨着他。骨鱼以排山倒海之势扑来的记忆,他也挥之不去。

工友们都敬重他。“你已经尽力了,坦纳老兄。”他们对他说。

两天后,坦纳回到嘉水区与焦耳区之间的水池游泳,舒缓一下皲裂的皮肤。他望着水中的男男女女;在舒适的气温中,游泳的人增多了。另有一些海盗城公民在两侧观看,惊叹于游泳技巧之精深。

坦纳看到,在人们生硬的踢腿与挥臂动作中,水珠飞溅而起,水面被搅得支离破碎。每当游泳者一猫腰,钻入深水中不见踪影时,他发现自己会不安地抽搐。他看不见他们,也看不见底下的情况。他走向前,打算跳下水,但胃里一阵翻腾。

他很害怕。

太晚了,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告诉自己,太晚了,伙计!你的身体已经完成改造!你一必须生活在该死的水里,再也不可能反悔。

他面对着双重恐惧:既害怕海洋,又担心惧意会将他桎梏于岸上,变成一个怪胎,长着鳃蹼,却不敢游水,只能活在空气里,皮肤剥落,触须糜烂,鳃也干燥得难以忍受。于是他强迫自己下水,海水令他舒缓,也带来一丝安宁。

这实在太难了,他睁开眼,迫使自己低头俯视日光漫射下的那一片蓝色。他知道,自己很可能再也见不着水底的岩石,只能望着深邃的海水,回想食肉怪物甩着尾巴逐渐游出视野的景象。

尽管面对骇人的困阻,他仍继续游泳,感觉有所好转。

在谢克尔的坚持下,安捷文同意让坦纳修整她的金属炉膛。她仍然不太自在。为了让他操作,必须熄灭火炉,因此她变得无法移动。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允许此种情况发生。她一向害怕熄火。

他像摆弄普通引擎一样,兴致盎然地敲打管道,转动扳手。直到他抬起头,看见她紧紧握住谢克尔的手,连指关节都失去了血色。

坦纳意识到,上次有人伸手进入她的炉膛,是在接受人体改形的时候,于是他的动作变得较为轻柔。

不出所料,她的引擎型号古老,效率低下。她需要更换引擎。他简明扼要地告知安捷文之后,便在她的惊呼声中开始拆卸。

最后,她安静下来(反正已经来不及回头。他略带残酷地解释说:假如现在停手,她就一辈子别想动了)。数小时后,他完工了,一翻身从底下钻出来,浑身覆满油污和汗水。他在改装后的炉膛里点着燃料。显然,她立即就能感觉到区别。

他们俩都既疲惫,又尴尬。引擎里的压力逐渐增加,安捷文开始挪动,并感受到坦纳给予她的额外动力。她又查看了一下炉火,发现煤炭可以维持更久。她意识到,他还真帮了不少忙。然而当她向坦纳致谢时,双方都很不自在,两人懦懦的低语声交错重叠。

稍后,坦纳泡在一缸海水中,思索自己所做的事。她无需再忙乱不停地搜集每一块燃料。她的头脑获得释放:不用整天惦记着炉膛,不用半夜三更醒来添加燃料。

他绽出笑容。

当时,坦纳刚一站起来,就注意到她的机身上多了一道刻痕,大概是扳手或螺丝刀划的。他在生锈的铁皮上刮出一条伤疤。安捷文总是努力保持金属部件的洁净,因此坦纳的划痕显得尤其突出。他不安地挪动脚步。

安捷文见状,恼怒地板起脸。但过了片刻,她来回滑动,感受到蒸汽的作用,她的表情变了。谢克尔在门口等安捷文。临走前,她移到坦纳跟前,平静地与他交谈。

“别在意那道划痕,嗯?”她说,“你的手艺太棒了,坦纳。至于那印迹……就当是改造的一部分吧,嗯?新生命的一部分。”她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哦,不客气,嘉罢在上,”坦纳一边回忆,一边自言自语,愉快和窘迫兼而有之,他在水中往后一靠,“为了那小伙,没错。这都是为了那小伙。”

舰队城的鬼影区内,大大小小总共只有十艘船,拴在城市前方的角落里,跟枯瀑区和“商贾之王”弗列德里希的底安信区相毗邻。

“商贾之王”弗列德里希的统治以暴力和重商为特征,他的臣民基本上对隔壁那些古怪的船只不予理会,只专注于自己的集市、竞技场和贷款。然而在枯瀑区,鬼影区的险恶影响悄悄越过狭窄的海面,污染了布鲁寇勒的领地。与那些弃船相邻的枯瀑区船只也变得阴沉压抑。

与底安信区不同,枯瀑区公民无法忘记恐怖的鬼影区就在身边。其原因大概是由于布鲁寇勒及其一班血族副手的存在,使得枯瀑区居民对亡者和异死族更为敏感。

鬼影区里经常发出神秘的噪音:风中隐约的低语声,沉闷的马达运转声,物体之间的摩擦声。有人断言,那都是幻觉,是风和旧船上奇特的建筑结构造成的。很少有人相信这个理论。时而会有一群胆大妄为的家伙——毫无例外,都是新近被劫持来的——登上那些船,数小时后,他们再次出现,嘴唇紧闭,脸色苍白,拒绝开口说话。当然,也有些时候,他们再也不曾回来。

据说有人曾经尝试将那十艘船剥离舰队城,并凿沉它们,将鬼影区从城市地图中抹去,但他们失败了,结局令人惊惧。大多数居民对这片安静的区域充满迷信:他们害怕极了,强烈反对任何企图将它移除的计划。

鸟群不愿在鬼影区的船只上降落。古老的桅杆和残桩映衬在天际之下,再加上腐朽而覆满污渍的船身和褴褛的船帆,这一切给人以荒凉废弃的感觉。

若是要寻找一个僻静场所,可以去枯瀑区和鬼影区的边界。

在夜晚清凉的毛毛细雨中,有两个人单独站立于一艘快帆船的甲板上。

他们前方三十米处,有一艘古老而窄长的划桨船,随着舰队城永恒的波动与海风吱嘎作响,船上既没有人,也没有灯光。连接这条船和快帆船的桥腐朽凋落,并用锁链拦死。这是鬼影区最靠前的一艘船。

遥远的嘈杂声自那两人身后传来,市中心有戏院和舞厅,也有蜿蜒曲折、穿越若干船体的商铺长廊。快帆船本身寂静无声。甲板上的一排帐屋大多无人居住。而此地为数不多的居民意识到甲板上是何等人物之后,都小心翼翼地躲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