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4/5页)

“我想要回家,赛克。可是……”她犹豫不决,略微有点儿泄气,“可是‘女舞神号’上的其他人没有这种迫切的需求。我明白……那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所有新科罗布森的改造人来说……‘获救’意味着什么。”她扭头望向他,眼神毫不畏缩。“无论你是否相信,这不是我希望的。我对新科罗布森不存在错觉,对你们的放逐不存在错觉。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处境,坦纳·赛克。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迫使我登上这条该死的破船。

“无论我多想回家,”她说,“我明白,对我来说最好的方案,对你们却未必,我不愿掺和在这件事里。这是实话。”她突然说道,仿佛充满惊讶,又仿佛自言自语。“我无法说服自己。我承认。这是实话。”

她稍一迟疑,然后抬头望向他。

“就算你认为我满嘴谎言,赛克先生,还有第二个事实:我根本无计可施。我不可能跟随底尔沙摩人逃跑,也不可能给新科罗布森舰队带路。我被困在了舰队城。我完完全全被困住了。”

“那么,谁是赛拉斯·费内克?”他说,“这又是什么?”他挥了挥那封信。

“费内克是一名科罗布森密探,跟我一样身陷困境。不过他获得了消息,”她冷冷地说,“关于那该死的入侵计划。”

“你想要它沦陷吗?”她问道,“老天,我明白你对那地方没什么好感。嘉罢在上,你有什么理由喜欢它呢?但你真希望新科罗布森陷落吗?”她的嗓音突然变得十分严峻。“你在那儿就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整座城市里连一个值得怀念的人都没有?你不在乎它落到成戈利斯手中?”

维尼昂街往南一点,在罗经区里,有个小小的市场。每逢回避日和尘埃日,它便会出现在仓库后面的小巷里,规模很小,连名字都没有。

这是个鞋市场。旧鞋,新鞋,偷来的,有瑕疵的,完美精致的,什么样的都有。木屐,拖鞋,皮靴,等等,一应俱全。

若干年来,那是坦纳在新科罗布森最喜欢的地方。倒不是他比别人买更多的鞋,而是因为他很享受在那条短巷中穿行,经过摆满皮革与帆布鞋的桌子,听着小贩们大声吆喝。

窄巷里有若干家小咖啡店,他跟店主和常客都很熟络。当他不需要工作,又有点儿小钱时,常常会在覆满常春藤的博朗咖啡馆里待上几个小时,跟博朗·科洛、伊凡·科洛和蛙族人斯拉施内舍有事没事地争论一番,或者替可怜的疯子“螺旋雅各布”买一杯酒。

他曾在那里度过许多个日子,烟雾缭绕地喝着茶和咖啡,透过博朗歪歪扭扭的窗玻璃望向外面的鞋市,任由时间点点滴滴地滑过。嘉罢为证,没有这种日子他也一样能活。这不是什么上瘾的毒品,他也没有因为怀念那样的时光而难以入睡。

然而当贝莉丝问他是否在意城市陷落时,他立即就想到了这些。

当然,假如新科罗布森,连同所有他认识的人(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想起他们了),连同所有他到过的地方,全都被格林迪洛(那是噩梦中才有的可怕形象,是头脑中想象出来的阴影)破坏殆尽,沉入水中,那样的情景当然令他惊骇。这当然不是他所希望的。

但他对自己的第一反应感到震惊。没有理智的分析,没有仔细的考量。他透过窗户望向岛上酷热难当的夜晚,却记起了别处的窗户,记起了那厚实而斑驳的玻璃,以及外面的鞋市。

“你为什么不告诉疤脸情侣?为什么你认为他们不会帮忙把消息传到城里?”

贝莉丝耸了耸肩,装出无声的佯笑。

“你真以为,”她缓缓地说,“他们会在乎?你以为他们会自找麻烦?派出一艘船?负担送信的费用?你以为他们会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你以为他们会全力以赴去救一座一有机会就要摧毁他们的城市?”

“你错了,”他不太确定地说,“这里有许多被劫持的科罗布森人,他们会在意的。”

“没人知道,”她嘶嘶低语道,“只有我和费内克。要是我们把消息散播开来,他们就会诋毁我们,说我们惹是生非,然后把我们扔进海里,再把信给烧了。老天,假如你错了怎么办?”她凝视着他,直到他不自在地稍稍挪动。“你以为他们会在乎?你以为他们不会让新科罗布森陷落?假如我们跑去告诉他们,但你的判断有误,那就全完了——我们将失去唯一的机会。你明白形势有多危急吗?你想要冒这个险?真的吗?”

坦纳无言以对,他意识到,她说得有理。

“所以我才坐在这里,哭得像个白痴一样,”她愤愤地说,“因为只有把信件、证据以及贿赂送到底尔沙摩人手中,我们才有机会解救新科罗布森。明白吗?解救新科罗布森。我站在这里发呆,是因为想不出去海边的方法。因为我害怕外面那些可怕的怪物。我不想死,但黎明眼看就到了,我必须出去,却又出不去。从这里到海滩超过一英里远。”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移开视线。“我不知该怎么办。”

他们听见仙人掌族警卫在月光下的村镇中走动,穿梭于一栋栋房屋之间。坦纳和贝莉丝倚着墙相对而坐,眼神呆滞。

坦纳再次望向手中的信件,上面盖有印鉴。他伸出双手,贝莉丝将剩下的小包裹递给了他。她脸上依然保持镇静。他看了一遍给底尔沙摩海盗的信。报酬非常丰厚,他心想,但要是能救新科罗布森,一点儿也不算过分。

解救新科罗布森,令其免受侵害。

他再次逐行逐句地把每封信都读了一遍,其中并未提及舰队城。

他又瞧了瞧项链,那块小牌子上刻有名字和标志。这跟舰队城没有任何联系,也不会向新科罗布森政府泄漏他们的位置。贝莉丝在沉默中注视着他。她知道他的特殊之处。他能察觉到她心中的希望。他拿起那枚硕大的戒指,仔细查看其精致的图案,端详着凹凸不平的刻面。他感觉像被催眠了似的。这戒指就跟新科罗布森一样,有着多重含义。

沉默仍在继续,包裹在他手中不停地翻来覆去,他用手指摩挲着封蜡、戒指以及那封写满恐怖警告的长信。

他记得接受身体改造时的情景,但那并不是记忆的全部。还有一些地方和一些人。新科罗布森不止一个侧面。

坦纳·赛克对嘉水区忠心耿耿,他能感觉到这种忠诚所带来的热情,但同时他也感觉到对新科罗布森的哀怜之情——一种忧郁而惋惜的爱,包括对那鞋市,也包括其他方面。两种情感如同游鱼一般在他体内互相追逐盘绕。

他想象着自己的故乡城市被彻底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