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Ⅴ 坦纳·赛克(第2/2页)

“你要我递送什么东西?”他说。

坦纳依旧无言地抽出那个沉甸甸的盒子。他取出戒指和封蜡,然后将打开的匣子转向森嘎,给他看里面的信和项链。

船长撇着嘴查看粗糙的项链,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的手摩挲着那封长信。

“不让我看的东西,我不带,”他说,“里面也许写着‘别管另一封信’。我想你一定能理解。只有等我看完之后,才能让你把它封起来。”

坦纳点点头。

森嘎船长审视良久,赛拉斯写给新科罗布森的这封密件冗长而晦涩。他没法真正读懂——他的拉贾莫语不够熟练。他只是寻找与自己相关的词语:仙人掌族,底尔沙摩,海盗。信中没有这些字眼。似乎不像是骗局。看完之后,他疑惑地抬起头。

“这都是什么意思?”他说。坦纳快速耸了耸肩。

“老实说我不知道,船长,”他说,“我跟你一样看不明白。我只知道这是新科罗布森需要的信息。”

森嘎同情地向他点点头,同时思考着自己的选择。把这人赶走,什么也不做。当场杀死他(轻而易举),夺走他的印鉴。递送包裹;不递送包裹。将此人转交给舰队城的女首领,他显然是个叛徒,只是森嘎搞不清背叛的方式和原因。但努吉特·森嘎对眼前的事态和这名胆大妄为的擅入者很感兴趣。他对他没有敌意,却也无法搞清此人为谁效力,受到何方势力的庇护。

森嘎船长不愿冒与舰队城开战的风险,更不用说与新科罗布森了。信中没有会危害到我们的内容,他心想。此外,虽然他心存顾虑,却找不到拒绝担任信使的理由。

最坏的情况是,他偏离通常的贸易路线,远远地绕了一圈,信中的内容却得不到兑现。但这算不算灾难呢?作为商人和海盗,他将到达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那不是个好结果,他心想,这趟旅程艰难而漫长,但为了潜在的利益,或许值得一试?

也许这封信(有那座城市的印鉴,以及其代理人的授权)能获得兑现。

他们共同完成了秘密交易。坦纳用戒指将那封长信封印起来,把赛拉斯·费内克(他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再次出现在坦纳脑中)的项链放入盒内的衬垫之间,然后叠好那两封信,盖在上面。他扣紧盒子,将剩余的蜡滴入四周缝隙里,然后趁着封蜡逐渐凝固,摁上戒指的纹印。戒指移开之后,他看着故乡城市的徽纹,就像一幅滑腻腻的微型浮雕。

他把封好的盒子塞回褐色皮袋中,系紧袋口,森嘎接过去之后,锁入了航海储物箱里。

两人互相对视了片刻。

“你要是出卖我,后果我就不多说了。”森嘎说道。这是个荒唐的威胁:双方都知道,他们再也不可能见面了。

坦纳略一颔首。

“我们的船长,”他缓缓地说,“不能让她知道。”话一出口,他便感觉很痛苦,不得不使劲提醒自己信中的内容和保守秘密的理由。他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睛,与森嘎船长视线相交。船长没有故作神秘地眨眼或微笑,只是点了点头,使他免于再受煎熬。

“你确定?”森嘎说。

坦纳·赛克点点头。他站在船头,不安地向四周张望,害怕听见蚊族的声音。坦纳拒绝食物、红酒和钱财,船长再一次充满了好奇。他被此人的神秘任务深深吸引住了。

“谢谢,船长。”坦纳说着,握了握仙人掌族已拔除棘刺的手。

森嘎船长看着坦纳跳下护栏,然后俯身向前,露出半个微笑,这名来访的人类虽然矮小,但勇敢顽强,森嘎对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亲切感。他又在甲板上逗留了片刻,凝视着坦纳留下的涟漪。等到波纹逐渐被海浪拍散,他抬头望向夜空。他并不担心女蚊族的声音,她们最多只是绕着他打转,饥渴地嗅探,却闻不到鲜血的气味。

他思考着明天早晨,当舰队城的人离开之后,要如何跟船员们解释,如何颁布新命令。他苦笑着猜测他们的反应。他们将充满惊讶与好奇。

坦纳·赛克坚忍地向着悬崖间的罅隙游回去。他已准备好提心吊胆地攀爬那条崎岖的小道,一旦听见蚊族女人的声音,就立即跳下岩壁,坠回海中。

他心情郁闷。即使明白这是迫不得已,也无济于事。

他突然希望,大海像诗人和画家所许诺的那样,能够洗去所有污垢,让他重新开始,一切从头来过。海水从他体内滤过,仿佛他是个空心人。他一边游动,一边闭起眼睛,想象着海水从内部将他净化。

坦纳紧握着那枚丑陋的印章戒指。他希望记忆会被冲刷干净,但它们就像内脏一样牢固地黏附于体内。

他骤然停在海的中央,悬浮于水面以下五十英尺,仿佛一名罪人,嵌在黑暗的水中。这是我的家,他告诉自己,但并不能从中获得安慰。坦纳感觉到一股怒气,他努力控制着,心中除了愤怒,也有悲哀与孤独。他想到谢克尔和安捷文(已经不下数十次)。

他刻意地伸出胳膊,打开手掌,那枚沉重的新科罗布森戒指立刻坠落下去。

这里如此黑暗,他几乎看不到自己白皙的肤色。他只能想象戒指自掌心滑落,渐渐沉入海底,经过漫长的下坠过程,最终停留在一堆岩石和失落的机械部件之间。若是碰得巧,出于偶然的机遇,也有可能挂在海藻的叶子或珊瑚的枝杈上。

然后,然后,它将受到无尽的水流冲刷。并非如他期盼的那样被吞噬,永远消失,而是获得重塑。直到某一天,距今不知多少年、多少世纪之后,被潜水艇的湍流翻搅起来,重新露出水面。即使海水的侵蚀非常彻底,戒指被分解殆尽,它的微粒仍将返回日光之下,堆积在机械海滩上。

无论人们如何描述,海洋既不会遗忘,也不会宽恕,坦纳心想。

他应当接着往前游,他很快便会继续;他要赶回去,一路滴着水攀爬至蚊族人的村镇,疾奔回那扇门前,触须挥舞摇摆,仿佛苍蝇掸子,贝莉丝将为他开门(他相信她在等待)。于是,这项任务便完成了,他的城市(昔日的故乡城市)或许能平安无事。然而此刻他却无法动弹。

坦纳想到了传说中水里的种种奇景,但他尚未见过这一切。幽灵船,融船,火山岛。由固化的波浪构成的平原,在那里,海洋失去活力,海水化作灰色的固体。还有些地方的水处于沸腾状态。结辛族的家乡。蒸汽风暴。地疤。他琢磨着下方海藻丛中隐藏的戒指。

它们永远都存在,他心想。

海洋中没有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