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2/4页)

笼套开始加速下沉。坦纳·赛克发现自己在缺少空气的环境中只能无声地呐喊,眼前的景象令他爆出一串沉默的诅咒。眼看着巨型挽具迅速消失于漆黑的海底,他仿佛被这宏伟的一幕催眠了似的。城市略为稳定下来,只有五条巨硕的锁链仍在继续伸展,沉入隐秘的深海。

许多世代以来,藤壶与笠贝覆满了锁链的表面,随着铁环脱离船底,一团团濒死的贝壳被抛向深渊。

过了许久,舰队城才重新趋于静止,锁链最后的震颤仅造成极其轻微的波动。飞鸟在头顶没头没脑地来回穿梭。沉重无比的金属链终于稳定下来。人们紧张地期盼着。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但周围毫无动静。

笼套已悬在数英里长的锁链末端。上方的城市随着波浪平静地起伏。

舰队城的人们打起精神,作好准备。但死穴中的海水依然平静,天空也依然晴朗。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出现在甲板上。起初,他们紧张而犹豫,仍然等待着无从预计的事件发生。但四周什么动静也没有。

贝莉丝不清楚科学家们究竟遇到了何种困难。预示中的风暴没有出现。岩乳引擎也没有启动。

没什么可惊讶的,她心想。这是独一无二的技术,缺少实践与验证。即使不能立即生效也没什么令人吃惊的。

然而,人们感到非常扫兴。两小时后,城市依然毫无变化。反常的静默渐渐退去。

失望的海盗们吵吵嚷嚷地拿失败当笑话讲。嘉水区中没人出来通报情况,科学家和官员都默不作声。舰队城滞留在静水与炎热之中,官方的沉默已长达半天,并依然在继续。

铎尔去查看状况了,贝莉丝找不到他。她独自一人度过夜晚。对于舰队城的失败,她应该高兴才对,但沮丧竟也感染了她。还有好奇。

两天过去了。

死穴沉静的海水中,垃圾开始聚集于城市周围,并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晃动着,舰队城开始发臭。有一次,贝莉丝与凯瑞安妮去克罗姆公园散步,然而酷热之下,野外和农场船中的动物发出嘈杂的叫声,再加上那臭味,使得整个氛围很煞风景。户外并没有清新的感觉。贝莉丝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停抽烟。

除了与凯瑞安妮的短暂会面,她一直独处。铎尔没有再出现,贝莉丝在暑气中焦躁地抽烟。她一边等待,一边注视着舰队城固执而迅速地回复到喧闹无序的日常生活。这激起了她的怒气。你们怎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一边想,一边看着冬秸集市里的店家,就好像这里跟别处没什么两样,就好像这是普通的日子。

无论是克吕艾奇·奥姆及其助手,还是工程师和猎人,都没有露面宣布任何消息,但贝莉丝可以肯定,他们正在重新计算测量,修整引擎。

又是两天过去了。

坦纳躲在城市底下,脸朝下一动不动地悬浮着。他就像站在一条黑糊糊的五边形通道入口,而锁链构成了墙壁的边界。对应他的脑袋、双臂和双腿,五根粗硕的铁链向下延伸,朝着透视的焦点汇聚,消失于黑暗之中。

他很疲惫。自从第一次尝试之后,疯狂的修补工作掠夺了他的睡眠,因失败而气恼的监工们对着他大吼大叫。

在他身体下方,巨链构成的通道长达四英里有余。黑暗中,纹丝不动地吊挂在其尽头的,是那副比船还大的挽具。它悬在海底的坑洞内,皇带鱼、巨嘴鳗等出没于深海的鱼类纷纷前来探察。

贝莉丝坐在窗边看书,她渐渐意识到一种奇怪的静止感:四周安静无声,光线的质地也略有变化。一切都神经质似的停顿下来,仿佛空气和烈日也在等待。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心中又惊又怕。

终于,她想。诸神保佑,他们成功了。

她来到门口,从“彩石号”高耸的烟囱上俯瞰着舰队城微微起伏的舰船,然后又望向“雄伟东风号”的桅杆。她凝视着拥挤的城市。第二次尝试并没有通告:到处都是人。他们静止地站立在集市与街道中,抬头观望,试图弄清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天空开始起了变化。

“嘉罢在上,”贝莉丝低语道,“天哪。”

舰队城上方,烈日炎炎的晴空中,出现了一团黑影。数千英尺高处,晴朗的天空突然一阵抽搐,凭空挤出一抹细微的黑云,仿佛一颗尘埃,又仿佛一小块不洁的污渍。它如同花朵一般绽放,就好像层层揭开的魔盒——魔法师的道具,通过复制本身而不断扩张。

黑云像乌贼的墨汁一样迅速翻滚延展,污染了天空,形成一轮持续增长的黑色圆盘。云层中传来阴沉险恶的声响。

忽然间一阵风吹来,扑向舰队城的桅杆与高塔,扰乱了城中的索具。雾水一般的细小微粒从“雄伟东风号”的烟囱中冒出来,一路沉降扩散,带着一股奇特的气味,飘向贝莉丝周围,正是这种物质的力量使得乌云凭空出现。贝莉丝认得它的味道:岩乳。气象引擎正在加速运转。

太阳完全被遮住了。贝莉丝在新生的黑暗与阴冷中打了个颤。城市以外的海面开始汹涌翻滚,泛起颠簸不定的泡沫。空中的声响逐渐增强:从轻微的震颤发展为低沉的呜咽,然后是连续的吼叫,最后迸出一声惊雷,随着这爆炸似的音响,暴风雨从云团中喷发而出。

狂风中,海面倾侧摇摆。又一阵雷声响起,城市上空浓密滞塞的黑云仿佛被割裂成无数碎片,每一道裂隙般的闪电都发出耀眼白炽的光亮。雨水伴随着尖啸的风声猛扑下来,贝莉丝瞬间便湿透了。

城中各区的居民匆匆忙忙逃了下去,甲板很快变得空旷起来。互相连接的船只开始剧烈晃动,人们奋力解开桥索。到处都有人像贝莉丝那样愣愣地瞪视着暴风雨,有的出于恐惧,有的出于强烈的好奇。

“天哪!”贝莉丝喊道,“仁慈的嘉罢保佑!”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坦纳深藏在死穴的海水中,暴风雨声被削弱了,头顶的水面在雨中一片零乱。城市时而涌起,时而跌落,仿佛海洋想要甩脱它似的。而下方的巨链也随之一起晃动。

即使隔着无数吨海水,坦纳也能感觉到,雷声和波浪正在增强。他焦虑地游动着,等待风暴达到顶峰,然而其激烈程度始终有增无减,令他越来越不安。

老天,他敬畏而恐惧地想。看来他们这次成功了?真见鬼,这是什么样的暴风雨?他们都干了什么?

贝莉丝紧紧抓着栏杆,害怕狂风将她卷落水中,被两侧的舰船挤扁。

闪电仿佛相机上的闪光灯,瞬间投射出一片黑影,玷污了空气。

即使在风雨冲刷之下,岩乳蒸汽的奇特气味依然越来越浓。贝莉丝能看见扭曲波动的空气,闪电不断击中城内的桅杆,流连于“雄伟东风号”上缠满铜线的巨柱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