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2/3页)

“但那里没有他自己的影子,他就像一副空壳。如海报般到处张贴的纸片,一台小型手动印刷机,油墨与机油,储物箱里的衣服,包里的记事本——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少得可怜。”铎尔望向贝莉丝的眼睛,“你可以在那间屋子里查看几个小时,却依然无法想象赛拉斯·费内克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过是一副塞满了阴谋的空皮囊。”

但如今他再也无法发声了,贝莉丝心想,而我们仍在继续北进。疤脸情侣获得了胜利。他们的麻烦已被排除,对不对,乌瑟?她凝视着他,试图重新建立起失落的纽带。

“我进来时,你在写什么东西?”铎尔的话令她大吃一惊。他指了指贝莉丝的衣袋,她的信就塞在那里面。

她总是随身带着这封信,随着页数的增长,渐渐趋于厚重。它没有被搜走,但也不可能助她逃离。

她已经有一阵子不曾添加新内容了。有时候,她会定时更新,就像记日记一样。而有时候,却连续许多个星期碰都不碰。在这间狭小单调的囚室里,窗外只有黯黑的海水,于是她又开始写信,仿佛这能给她带来平静似的。但她发现几乎什么都写不出。

“从我第一次遇到你开始,”铎尔说,“你就一直带着它。甚至在飞艇上也一样。”贝莉丝瞪大了眼睛。“那是什么?你在写什么?”

贝莉丝既冷静又惊恐地意识到,此刻她所说的话与所做的事,将带来深远的影响。一切都等待着尘埃落定,她感觉连气都透不过来。

贝莉丝从口袋里抽出信纸,开始念诵。

一七八〇年,切特月九日,尘埃日。血肉季第六戏剧日。

你好。

“这是一封信。”她说。

“给谁的?”铎尔说。他没有俯身窥视,而是看着她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一直翻到信的开头,举起来给他看第一个词。

信纸上写着:“亲爱的”,然后是一片空白,一个空洞。

“我不知道。”她说。

“它不是给某一个特定的人,”她说,“写信没有人读是件很可悲的事。它也不是写给死者的,不至于那么……凄惨。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它并非如此封闭:这是一扇敞开的门,可以是写给任何人的。”

这番话说出口,她很清楚是怎样的效果,她对自己感到非常震惊。

“出发前的几个月中,”她语气平静下来,“我一直担惊受怕。认识的人纷纷消失,我知道自己成了追捕的目标。你从没去过新科罗布森,对吗,乌瑟?”她望着他。“你游历广泛,技艺精湛,但就是没去过那儿。你不理解——你无法理解吧?当国民卫队向你逼近,那是一种特殊的恐怖。

“他们抓走了谁?对谁施以严刑拷打,对谁贿赂收买,威胁恐吓?你还能信任谁?

“一切全靠自己,这简直太痛苦了。刚开始,”她犹豫不决地说,“我想着或许可以写给姐姐。我们不算太亲密,但有时我迫切地渴望向她倾诉。尽管如此,有的事我绝不会跟她讲。然而这些我也需要说出来,因此这信或许应该是给一个朋友。”

贝莉丝想到玛瑞尔、伊格努斯和提雅。她又想到仙人掌族大提琴手泰丝·格罗因,这是艾萨克的朋友中唯一与她保持联系的。她也想到其他人。这封信可以给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她心想,不过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在出逃前的几个月里,她与大部分朋友都疏远了。而就算在那以前,许多人跟她也不太熟。我真能给你们当中随便哪一个写信吗?她突然怀疑起来。

“无论向谁诉说,”她说道,“无论给谁写信,总有些事是你不想说的,总有些事是你想要隐瞒的。随着我越写越多——至今仍未停止——想要说的也越来越多,我只能采取非常开放的态度。因此,我什么都写,也不着急下结论。可以等到最后再说。等到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再决定给谁。”

她绝无机会把信寄出去,只能在舰队城中写到老死。不过她没提及这一事实。

没什么好奇怪的,贝莉丝想说。这很正常。她有一种强烈的自我辩解意识。你别以为另一头读信的人是空气,她恼怒地想。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那你一定写得很小心,”铎尔说,“只讲自己的事,不可以写双方都理解的玩笑。这注定是一封相当冷漠的信。”

没错,贝莉丝看着他,心中思忖。我想一定是这样。

“你们流落异乡,”他说道,“你们流落异乡,你开始写信,而赛拉斯·费内克也差不多。这会儿你要是去他屋里看一眼,他正用左手往笔记本上涂鸦呢。”

“你允许他留着笔记本?”贝莉丝一边说,一边琢磨费内克的右手出了什么问题,并隐约感觉已然猜到几分。乌瑟·铎尔夸张地环视屋内,望向衣物、记事本和那封信。

“你都看到了,我们怎样对待俘虏。”他缓缓地说,贝莉丝想起自己也是一名囚犯,跟坦纳·赛克和费内克没有区别。

“你为什么不告诉疤脸情侣,”铎尔忽然说,“当费内克告诉你新科罗布森有危险,你为什么不尝试通过这一途径把消息传回去?”

“他们不会关心,”她说,“甚至还会感到高兴:海上的敌手又少了一个,然后琢磨着怎样趁火打劫。他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这话没有错,她也能感觉到铎尔的认可。尽管如此,蛆虫又开始在她脑中蠢蠢欲动。

“看看这封信吧,”她突然说,“它能证明我一无所知。”

他久久未有回应。

“我们对你作出了裁决。”他最后说道。她感觉胃里的血液变得冷冰冰的。她的双手在颤抖,吞咽数次之后,她紧紧地合拢嘴唇。

“盘问过费内克之后,”他继续道,“议会再次进行商讨。大家基本相信,你和赛克并非故意招来新科罗布森舰队。你们的说法已被接受,你不需要给我看信。”

贝莉丝点点头,心跳加速。

“你们主动自首,”他用冷漠的语气说道,“坦白了所知的一切。我了解你们——我一直在观察。我一直留意观察着你们俩。”

她再次点头。

“因此,大家相信你们。这就是结论。如果你愿意,马上可以恢复自由。”他略微停顿片刻,稍后,当贝莉丝回忆起这一停顿,她无法原谅铎尔,“你可以选择刑罚。”

贝莉丝移开视线,抚平信纸,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再次望向他。

“刑罚?”她说,“你说相信我……”

“没错,”他说,“他们相信你,主要是因为我。”他的神态中并不期待感激。“正是因为我,他们才作出如此裁决,没有判你死刑,而一旦我们从赛拉斯·费内克嘴里得到所需的信息,他将被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