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 第二十四章 愁客思归坐晓寒(第4/6页)

韦定国说完,刚好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回到原位。祠堂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韦定邦,虽然他们现在分成两派,但哪一派都没有韦定国的提议那么激进,只好默默地把球踢给族长。

韦定邦却是一脸平静,好似对他弟弟的这番言论早已了然于胸,他平抬手掌,两侧的红烛猝然熄灭,在短暂的黑暗之后,祠堂里的日光灯大亮。所有人猝不及防,一下子暴露在光亮之下,还没来得及调整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真实表情,显得有些狼狈、扭曲。

韦定邦扫视一圈,口气虚弱而坚定:“此事干系重大,容我再仔细考虑一下。今天我身子有些倦,明天早上再请诸位来议。”他双手操纵轮椅朝后退了一段距离,转了半个圈,又回头道:“定国,你随我来。”

于是韦定国推着他哥哥的轮椅,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祠堂里间。众多长老和房长目送他们离开,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纷纷离去。很快祠堂里空荡荡的,只剩一张供在正中的笔冢主人画像,画中人神态安详,清风明月。

……又一次,罗中夏见到了幻影。

这幻影只有轮廓,形体飘逸不定,似是雾霭所化。罗中夏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个孩童,被它牵着手,站在一处孤崖边缘。它娓娓说着什么,罗中夏仰着头细心倾听,可惜那声音缥缈,难以辨认。他只好举目远望,远处云涛翻涌,缥缈间似乎有一处开满桃花的村落,时隐时现。

那幻影又说了几句,忽然松开罗中夏的手,就这么迈出悬崖边缘,凌空飘然而去。罗中夏化身的孩童大急欲追,可那身影很快消失在云涛之间,不见了踪迹。孩子瘫坐在地上,不由得大哭起来……

“莫走,莫走!”

罗中夏大叫一声,猛然醒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立在族长的屋子里,周身被坚韧的茅草捆得严严实实,旁边彼得和尚也是一样被捆绑起来,两个人好似两只大粽子似的,立在屋子里,动弹不得。大概是秋风笔灵特有的压制作用,青莲和点睛都暂时呼唤不出来。

彼得和尚见他醒了,转头过来苦笑道:“我若知道你是渡笔人的体质,便不会带你回来了。没想到是我害了你,唉……”罗中夏定了定神,哑着嗓子问道:“接下来你们要把我怎么样?杀了炼笔还是活着装笔?”

彼得和尚咬牙道:“既然是贫僧带你来的,就算拼了性命,也会把你活着带出去。”罗中夏却冷笑一声,只当他是哄自己,韦庄的笔冢吏少说有二十之数,一个没有笔灵的和尚,怎么对付得了他们?

彼得和尚还要继续说,罗中夏却断喝一声:“你别说了!临死之前让我清净一下行不行?”他此时心里烦得不行,恨不得拿把刀来把胸膛劈开,把那两支恼人的笔灵丢出去,谁爱要谁要。沾了笔灵,果然一点好事都没有。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轮椅脚轮的“咯吱咯吱”声传来。两人抬头一看,韦定邦脸色复杂地进了屋子。

罗中夏闭上眼睛,知道自己亡日已到,不由得心如死灰。彼得和尚正要怒目大喊,韦定邦却一抬手,止住彼得的呼喝,一挥手,那些捆人的茅草顿时松弛开来,化为无数碎条消失在地板上。

罗中夏活动了一下全身,不明白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前日老夫出手捆你,只因无论青莲笔还是渡笔人,对笔冢吏来说都干系重大,不容有任何闪失。”韦定邦淡淡地解释了一句,然后把昨天韦家长老们在会上的争论简单说了说。

彼得对此并不意外,韦家一直有出世和入世两派思潮,尤其是最近几十年,外界冲击太大,韦庄想要保持超然独立已不可能。幸亏有韦定国这么一个擅长庶务交际的人物,才算能勉强维持。

“这么说,他们都在等您做决定?”

“不错。”

“而且您已经做出决定了?”

韦定邦点头:“不错。老夫仔细想了一夜,笔冢终究是留存才情之地,不是什么屠场。若为此杀人炼笔,可就有违先祖初衷了。我虽然不能让韦家复兴,也不能沾着这些因果——罗小友,你可以走了,韦家不留你。”

罗中夏浑身一颤,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韦定邦又看向彼得:“我等一下就召集长老,把族长之位让给韦定国,以后韦庄如何发展,就看他的想法了。”他说完这一句,疲态尽显,面孔似乎又苍老了许多。看得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下得有多么不容易。

彼得嘴唇嚅动一下,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双手合十。他已是出家之人,韦家的事不宜置喙。

罗中夏死里逃生,正琢磨着是不是趁族长没变卦离开。韦定邦又道:“你体内那支青莲遗笔,勾连着真正的青莲笔,而真正的青莲笔,又勾连着管城七侯,七侯又勾连着笔冢最大的秘密。所以你想求平安度日,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罗中夏闻言,把抬起来的腿又悄悄放下去了,苦笑道:“所以我才来这里请教您,到底该怎么退笔才好,可没想到后来您……”

韦定邦微微一笑:“退笔的法门老夫虽无头绪,但既然捆了你一夜,也该有些赔偿。你过来一下。”

罗中夏警惕地凑近了几步,生怕他又变卦发难。韦定邦从旁边一个螺钿漆雕扁盒里,取出一沓宣纸信笺来。这宣纸白中透黄,红线勾出字格,纸上隐隐还有香气。

“这是仿薛涛笺,全国如今也没有多少张,老夫珍藏的这些,都送给你吧。”韦定邦道。罗中夏有点莫名其妙,这不就是一沓纸吗?能值什么钱?真有心赔偿就给人民币啊!

韦定邦看出这人胸无点墨,摇摇头,指向他胸口道:“你身为渡笔人,胸中除了青莲笔,尚有一管点睛对不对?”

罗中夏点点头。

“你可知道点睛笔有何神妙之处?”

这个问题把他给问住了。之前在法源寺战诸葛长卿时,他是用青莲笔幻化成一条龙,假装是点睛笔发威——画龙点睛——但到底这支笔是做什么用的,却茫然无头绪。他这一路上试图跟它产生联系,它也是爱搭不理。所以韦定邦这么一说,他立刻好奇起来。

韦定邦道:“点睛笔位列管城七侯,自然有缘由。它没有斗战之能,却拥有看破未来的预见之力。倘若在人生困惑处,请出点睛笔指点迷津,点向未来那一点明昭之处,这其中价值,可比其他任何一支笔灵都要大。这才是画龙点睛的真意所在。它点睛的不是龙,而是命运。”

“合着它原来是笔仙啊?”罗中夏一阵失望,可很快又想明白了,“就是说,到底退笔之法在永州还是绍兴,它能够告诉我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