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六章 西忆故人不可见

云阁崖这石壁上写满了历朝题刻,彼得和尚看到题刻落款处许多如雷贯耳的大名,不禁双手合十,暗暗赞叹道:这南明山能为括苍之胜,果然并非浪得虚名。

罗中夏没彼得和尚那么多学问,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其中最醒目的两个隶书大字“灵崇”。这两个字泛红如丹,字径长约一尺四,深约半指,刻在斑驳的石壁上,整个石刻古朴浑厚,极见笔锋之势,隐隐有飘然欲仙的超然气质。

诸葛一辉见他一直注视着这两个字,连忙解说道:“这灵崇二字,乃是晋代葛洪所书。据说此地本来有猴精作祟,葛仙翁云游至此,取来一支丹砂笔,在这石壁上书下灵崇二字,猴精立刻拜服于地,不敢再有丝毫造次。”

罗中夏对神怪故事最有兴趣,听他说得有趣,便又追问道:“那些拜服葛洪的猴精,莫非就是孙悟空?”

诸葛一辉被他问得一愣,想了一下方才答道:“这……这应该完全没关系吧?孙悟空是传说人物,葛仙翁却是真实存在的。那个仁寿寺的后面,还有一口深井,名叫葛井,据说便是当年葛仙翁炼丹取水的地方。”

“哦。”

“葛仙翁的题刻旁边,也有许多后世文人的赞咏,这些都是作不得假的。”

罗中夏凑过去一看,原来在葛洪手迹的旁边,还有一处题刻,上面写着“灵崇挥扫,缥缈神飞惊”,落款是处郡刘泾。

“看来这灵崇二字,是整个南明石壁上最有名气的,大家都围着它转。”罗中夏感慨道,“既然管城七侯在南明,而灵崇二字如此显赫,那么有没有可能,葛洪的笔灵就是七侯中的一员啊?”

“这也未必。”诸葛一辉指了指右侧崖壁,上面有“南明山”三个大字,字径一尺五,与“灵崇”二字相比,少了一些古朴韵味,却多了数分飘逸,奇中有正,如风樯阵马,沉着痛快。

“这是北宋大书法家米芾米元章的真迹。若论价值,亦与葛洪的‘灵崇’不遑多让。”诸葛一辉引导着罗中夏去看岩壁。那“南明山”三字的旁边,也有处郡刘泾的题刻赞道:“书之字奇崛,与山两相高。山可朽壤为,此书常壁立。”

“这个刘泾倒是个老好人,谁都不得罪,两边都说好话。”颜政撇撇嘴,他对这些全然不懂,也就没有其他人受的震撼那么大。葛洪也罢、米芾也罢,对他来说只是两个名字,产生不了什么特别的想法。

但对于彼得和尚来说,这两个名字却是如雷贯耳,都是历史上响当当的文化名人。他紧皱着眉头沉思片刻,道:“葛洪、米芾,这两个人无论谁做管城七侯,都不奇怪。你们诸葛家可曾试着寻过他们的笔灵?”诸葛一辉苦笑道:“我们在丽水买下一处房产常住,正是为了寻访他们二位的笔灵。以他们地位之尊,纵然不是七侯,其价值对笔冢吏来说也是极高的——只可惜,诸葛家于此寻访了许多时日,半点线索也无。且不说葛洪年代有些久远,单说米芾吧。据说当年米芾并未亲来南明,而是刘泾上门请来的墨宝,再刻到石壁上的。若说米芾的笔灵盘踞于此,有些牵强。”

彼得和尚“嗯”了一声,却又摇了摇头:“人心如字,不拘一处。笔灵这东西,却不可以用人的籍贯行在来衡量。”

罗中夏听到诸葛一辉和彼得和尚谈得入港,自己大半都听不懂,觉得无聊,便自顾自沿着岩壁一路闲看过去。岩壁上的历代题刻着实不少,个个龙飞凤舞。碰到写成正楷的,罗中夏尚能辨识几分;碰到草书小篆,他便完全抓瞎了。就这么且走且看,不知不觉间只身转到了岩壁的后面,距离千尺深崖就差了那么几步。

这里是南明山的巅峰,海拔颇高,整个山顶已然半入云海,所以才叫作云阁崖。不知何时,一片白云飘然浮来,不一会儿便将这些登山者全都笼罩在了雾霭之中。等到大家意识到之后,发现四周已是影影绰绰,目力只及眼前半米。

“大家站得近一些。”诸葛一辉大声道。他曾经登上这南明山数次,这么大的云雾却是第一次碰到。

其他人听到诸葛一辉的呼喊,都一起喊出声来,凭着声音彼此靠近。

“中夏,中夏呢?”十九忽然惊慌地喊道。这一喊不要紧,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朝四周望去。但见空谷回声,流霭残影,哪里还有罗中夏的影子。

彼得和尚与十九大惊失色。罗中夏身怀青莲,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他偏偏失踪在这云阁崖上,实在没法让人往好的地方联想。

只有颜政一个人面色如常:“大家不要紧张,依我看啊,那家伙应该不会出事才对。”

罗中夏此时已经听不到颜政的保证,他开始留意的时候,周围的雾气已经越发浓厚,如同白色幕障一样层层叠叠。他大声喊十九和颜政,丝毫没有回应。他有些惊慌,却丝毫也不敢挪动双脚,因为距离自己不远处就是万丈深渊。

他平时多是少年心性,一碰到这种危急时刻,怀素禅心便显出效用来。罗中夏凭着禅心,心神略定,冷静地开始思考,心想这岩壁也没多大,只要我手扶着摩刻,就一定能转出去——至少不会迷路。不料他伸手一碰,却是两手空空,本该近在咫尺的岩壁也都消失了,只留下了白白的浓雾——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一种惨白。

罗中夏反复思考,却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有个优点,倘若碰到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就索性不去想。这世界上的事,本来就不是每一件事都非想明白不可的。“难得糊涂”是他的人生哲学,也与怀素的那颗禅心相应和。

即使碰到最坏的情况,也能用青莲笔来拼命吧。这是罗中夏有恃无恐的信心。

事实上,自从诗笔相合大破鬼笔之后,怀素禅心就消解成了丝丝缕缕的意识与潜意识,融入了他的心灵深处,让其性情在潜移默化中有了微妙的改变。虽然如此一来,威力无俦的《草书歌行》便成了绝唱,再也施展不出来,但他驾驭青莲笔的整体实力却上了一个新的境界——甚至可以说,他的人生境界,也更上了一层。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呀哎呀,咱们又见面了呢!”

罗中夏虽惊不慌,他在记忆里绞尽脑汁地搜索着匹配这个声音的人脸,却看到一个纤细人影翩然从半空落下。这人眉目如画,香肌欺雪,宛如一只化作人形的慵懒波斯猫,说不出地性感妩媚,一对勾魂摄魄的杏眼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你是秦宜!”

罗中夏终于想起来了。秦宜风情万种地走了两步,浑身的曲线极富韵律地轻轻扭动,款款扬起了手腕:“你这死鬼,总算还记得人家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