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三十一章 别时提剑救边去(第4/6页)

罗中夏摇摇头,他怎么也没想到,为了笔灵,居然要残杀到这种程度。

诸葛家也罢,韦家也罢,似乎为了笔灵而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整个家族的命运和几百条人命,就这么不值钱?这实在超出了罗中夏所能理解的范围。

难道才情就真的比人的性命更加重要吗?笔冢主人保存才情的初衷,难道不就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活下去吗?

罗中夏觉得自己在赢得一场胜利后,反而变得惶惑了。他有些茫然地走到二柱子跟前,想把他搀扶起来,却发现这个小家伙倔强地瞪着内庄的废墟,双拳已然紧紧地攥着,不肯收回从戎笔。两道眼泪哗哗地从他的眼眶流出来,却无法融化他坚硬愤怒的表情。

罗中夏回头对韦定国道:“把他们都叫出来吧,我要收笔了。”

韦定国抬起暗淡无比的眼睛,似乎对这一切都毫无兴趣。韦家藏着七侯之一,这么惊天动地的消息,此时在这位老人心中,却也掀不动任何波澜。他缓缓起身,弓着背走进藏笔洞内。

罗中夏暗暗叹了一口气,开始按照陆游交代的法门准备。

深藏在韦家藏笔洞内的这一支管城七侯,叫作慈恩笔,乃是炼自唐代一位高僧,这位高僧算得上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位和尚——玄奘。

玄奘当年一人西行五万里,历时十七年,取回经论六百五十多部,返回长安之后,他又潜心译经,先后十九年,译出七十五部经论,前后有一千三百三十五卷,成就了震古烁今的大功德,可谓取经至心,译经至笔。后来他在大慈恩寺内建起一座五层高塔,用来存经,名之曰慈恩塔——也即后世之大雁塔。玄奘圆寂之后,他一生心血,便凝炼成这一支慈恩译经笔。

佛家有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慈恩塔贮中原之释典,总佛法之精要,天生有容纳收储之能,俨然就是一处小世界。当年笔冢主人把它放在韦庄后山,自然就形成一处秘藏洞穴。韦家传承这么多代,竟无一人觉察到,这韦家藏笔洞,竟然就是慈恩笔的本体所化。

所以罗中夏得先把韦家人叫出来,才能收笔。

因为外面有韦家遮护,慈恩笔的封印并不似天台白云、灵崇、青莲、紫阳几支笔那么复杂。只要用玄奘当年译经用过的一支小毫,就可以点化而开——前提是,使用者必须是另外一个七侯笔冢吏,这就防止有人误打误撞。

罗中夏取出陆游给的译经小毫,唤出点睛笔来。点睛能指示命运,与志在超脱轮回的佛经最为相合。它一出现,就自动附在小毫之上。罗中夏紧捏着笔杆,一等韦定国把人疏散出来,就立刻收笔。

眼见韦定国迟迟不出,罗中夏有些焦急。韦庄外头如今是个什么局面,他们也不知道,但函丈绝非善罢甘休之辈,得抓紧时间才成。

忽然二柱子从地上跳起来,警惕地看向天空,从戎笔如长剑凌空,无比戒备。颜政、秦宜等人也无不色变,几乎要憋闷而死。

只见庄外紫云滚滚,天人笔已经吞噬完了诸葛家的笔冢吏,收入金色触须,朝着藏笔洞而来。它这一次吞噬了几十支笔灵,变得前所未有地强大。那藏匿不住的凶悍气息,遮天蔽日,比当年吞噬桃花源还可怕,大有天上天下唯儒独尊的气势。

“不好,它不是冲我们来的,是冲着慈恩笔。”罗中夏大喊。

如果是对付这些小人物,天人笔根本不必显露真形。函丈苦心孤诣筹划了这么一个局面,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同在七侯之列的慈恩笔。

颜政和二柱子纵身要去挡住,可秦宜一下子把他们拽回来。天人笔现在太强大了,一两支笔灵过去,只是送死而已。

“你倒是快点收笔呀!”秦宜冲罗中夏大吼。

“可是……里面还有人呢!”罗中夏迟疑道。韦定国和韦家最后的老幼病残,还没从里面出来。现在收走慈恩笔,那些韦家人就会全被嵌在山中,与死无异。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些!”

罗中夏犹豫地抬起手来,握着译经笔,却迟迟不肯动手。收笔,可以阻止天人笔的吞噬,但要付出百条人命;不收笔,人命固然能够保全,可也会让函丈获得管城七侯之一,为未来决战投下无穷变数。

罗中夏在课堂上曾经听过一个心理学实验,叫作电车难题。一辆飞驰失控的电车开过来,前方是悬崖,如果不及时变轨,一车人都要死;而如果变轨的话,另外一条轨道上是一个小孩,一定会被电车碾死。如果你是扳道工,该怎么做?

当时课堂上的讨论,罗中夏已经不记得了,似乎没讨论出什么正确答案。他万万没想到,会有一天自己要面临如此重大的抉择。汗水悄然从他的额头流下去,嘴唇微颤,这一次,就算去问怀素禅心都无济于事了——禅心可以解决内心自省,却解决不了外物抉择。

最合算的选择,当然是尽快收下慈恩笔,它的价值显然高于一群韦家的陌生人,可是在罗中夏朴素的道德观里,性命岂能如此衡量。

天人笔的威势越逼越近,颜政、秦宜等一干笔冢吏都被压得抬不起头,只有二柱子勉强站立,可也支持不了多久了。那无数金黄色触须在半空舞动,似乎为即将到来的大餐而无比兴奋。

罗中夏的手臂肌肉因为过于紧张而无比酸疼,手腕剧烈抖动。同伴们焦虑的声音在耳畔回荡,脑海里都是韦家人扶老携幼朝门口赶来的画面。两边交相压迫,不断挤压着他的心思,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就在他几乎要疯掉时,脑海里忽然闪现两个人的面孔,两个他都没想到会出现的面孔。

一个是房斌临死前的脸。在法源寺里,罗中夏眼睁睁看着房斌在面前气绝身亡,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一个温热鲜活的生命,就在一瞬间消失了,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这对他的心灵产生了极大冲击。

另外一张脸,却是他的老师鞠式耕。两人分别之时,鞠式耕觉察到了罗中夏的异样,送给他一幅赠言,一共八个字:不违本心,好自为之。

这八个字一浮现在心中,如万里长风吹过彤云,罗中夏心中霎时一阵清明。他转头看去,天人笔已近在咫尺,最长的一条金黄色触手的手尖,已勉强能扫到藏笔洞的入口。

罗中夏把译经笔朝藏笔洞里一插,低声念起《心经》来。《心经》乃是大乘佛法第一经典,凝练了精髓要旨。玄奘法师亲手将其译为华文,文辞雅驯,言简义丰,从此遂成定本,流传千年。最关键的是,《心经》不长,只有二百六十个字,以罗中夏的懒散,也能迅速背下来,此时低声诵出,正可以催醒沉睡在藏笔洞里的慈恩笔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