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三十三章 儒生不及游侠人(第3/6页)

罗中夏不置可否。

天人笔大笑:“那你总算找对地方了。这无字问心碑,可是唯一能将笔灵安全退掉的办法。”

“什么?”

天人笔嘿嘿一笑:“可惜仅限于七侯——你以为笔冢主人为何在坟前设置这七座石碑?”它双手向上一抬,太史笔和慈恩笔应声飞出,在半空盘旋几圈,各自落在一处石碑上。那石碑立刻闪出七彩光华,八条螭龙恍若游动,有一列一列的蝌蚪文缓缓显示在碑面之上。罗中夏不懂这些怪字,但多少猜得出一定是关于这两支笔的评价。

随着二笔归位,七座石碑发出微微的共鸣声,连那片心霾都淡薄了几分。

所谓七侯毕至,笔冢重开,想来就是把七侯笔灵置于这七座无字问心碑上,激活碑文,笔冢才会打开吧?

天人笔做完这动作,看向罗中夏。罗中夏知道该轮到自己了,他闭目细细感应,先从笔阵中提出天台白云和灵崇两支笔灵,依样放到石碑上,同样光华大作,有蝌蚪文显示。

随后他试着唤醒自己体内的点睛笔,那小小圭笔飞至半空,归位于问心碑上。随着碑文显露,罗中夏感觉到自己和它的联系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虚弱。等到碑文显示完全之时,他感觉到“啪嗒”一声,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断了,他再也感应不到点睛笔,更控制不了它,笔灵彻底从他的身体里脱离了。

果然如天人笔所说,这无字问心碑,是唯一可以分离笔灵的,因为它直问本心。

这本是罗中夏的夙愿,可此时他却感觉到怅然若失,就好像自己心灵中的一块被挖去似的。他深吸一口气,觉得双眼湿润,不由自主地有眼泪想流下来。不是悲伤,也不是害怕,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就是单纯想要落泪。

天人笔见他表情有异,只是冷冷一笑,双袖一抖,整个人浮空而去,踏上第六块石碑,显出了天人紫阳笔的本相。

天人紫阳笔、天台白云笔、点睛笔、灵崇笔、太史笔、慈恩笔,一时六侯各自归位,笔灵彼此共鸣,有奇妙的韵律弥漫在碑林之间。六块石碑同时颤动起来,那些千古大家的才情化为流光溢彩,穿梭其间。

“罗小友,你还在等什么?”天人笔在光芒中喝道。

七侯如今只差李白的青莲笔未曾归位,不过正笔自炼成之日起,就没人见过其踪迹,如今罗中夏体内只是青莲遗笔,是否能算作七侯,还是未知之数。

罗中夏低头看去,胸中那支青莲笔的形貌还是和第一次相见那样。种种经历,种种磨难,皆由此笔而起。可也正因如此,这一人一笔已成患难之交,彼此风雨相依。

“如今终于到了分开的时候了吗?”罗中夏苦笑着问道。那青莲遗笔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发出啾啾鸣叫,露出不舍之意,就像两个老友告别一般。

立在石碑上的天人笔再次催促,罗中夏一咬牙,猛然挥手。那青莲笔越飞越高,与他的牵系越来越细。待得它飞到最后一座石碑上时,他心中霎时感觉到一阵刺痛,再也感应不到青莲笔的存在。尽管罗中夏还能看到青莲遗笔的身影,可一道隔绝情感的帷幕,在这一人一笔之间垂落下来。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笔冢吏,也不是什么渡笔人。体内再无笔灵,重新回归一个普通人。

终于,七座石碑都有笔灵归位,共鸣声越来越大,这是才情的涟漪,这是性灵的合唱。六侯的光芒几乎达到极致,只有青莲遗笔的光团略为暗淡,与其他笔灵不太一样。

天人笔立在石碑上,沉默不语。笔冢主人说七侯毕至,一定有他的道理。天人笔原本猜测,把遗笔放上来,青莲真笔自会现身。可如今看起来,真笔迟迟不至,似乎其中还有未能参透的玄机。

就在天人笔陷入沉思之时,意外发生了。

原本奄奄一息的韦势然,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搭着彼得和尚的肩膀,喊出一句话来:“天者仁乎?理乎?”

周围诸人听到这一段莫名其妙的问话,都不知就里。可这一句话一喊出来,天人紫阳笔的笔形居然微微动摇了一下,似乎被一下子点了什么穴道。它从笔又化脱为人形,双手抱住脑袋,极其痛苦地弯下腰,口中念叨不已,嗓音一阵洪亮,一阵低沉,似乎如二人争论一般。

要知道,天人紫阳笔本是董仲舒和朱熹二人合并而成。两者虽然同为儒家,观点仍然相异。董仲舒认为“天者,仁也”。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而朱熹则认为“动而生阳,亦只是理;静而生阴,亦只是理”。董说重仁,乃是吸收百家而成;朱说格理,兼采道、释两家之学。

双方本来不处于同一时代,纵有歧见亦无大害。如今两人才情并于一笔,偏偏又都是性情坚毅、岿然不动之辈,于自己之说所持甚定,又岂能容忍,别说动摇道心?试想董仲舒时,连太极图形都还未出现,如何能接受朱熹太极之理?朱熹信奉格物穷理,人人皆可借理而天人合一,让“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的董仲舒又怎么想?

是以韦势然问出这一句直指道心的疑问,天人紫阳笔登时陷入分裂。天人也罢、紫阳也罢,都必须先把这个关系到自身存亡的争议捋平才行。

罗中夏没料到,韦势然一句话,居然让天人紫阳笔陷入停滞。他喜出望外之际,本以为这只老狐狸还有什么后手来反击。没想到韦势然晃晃悠悠站起来,走到了自己身旁,伸出手来。

罗中夏大疑,自己已经身无笔灵,他还要做什么?韦势然的面容已经枯槁到不成样子,仿佛随时可能化成飞灰。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推着罗中夏的肩膀,似乎要带着罗中夏去什么地方。

远处天人笔看到这一幕,面容一凛,不顾自己还在分裂状态,冷哼一声,远远飙出一只触手,正好抽中韦势然。韦势然不闪不避,拼出最后一丝力气猛然一推,然后身躯剧震,化为飞灰。

与此同时,罗中夏被韦势然这么一推,整个人一下子撞进原本无法进入的心霾之中。

罗中夏先是一阵迷惑,随即感觉自己像是跌进一个装满了果冻的游泳池,黏滞柔软的心霾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身体飘浮于雾蒙蒙的虚空之中,不分上下左右。眼前是一片灰白,什么都看不清楚,可隐约能感觉到一条条霾气扭结在一起,不得舒展。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雾气似乎稀薄了些,同时重力也在慢慢恢复。当罗中夏的双脚再度踏上坚实的土地时,四周的心霾都散为淡淡雾霭,恍惚间看到前方有一个雅致竹亭,亭中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

罗中夏信步向前,快到亭子时,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目。他面色清瘦,青衿方冠,在一条黑漆案几前正襟危坐,右手轻持一支毛笔,似是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忽然又侧过头去,饶有兴致地伸出左手二指缓缓捻着笔毫,意态入神,似乎浑然不觉有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