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三十三章 儒生不及游侠人(第4/6页)

罗中夏一见到他,不禁脱口而出:“是你!”

眼前这人,正是他第一次被青莲笔上身时梦见的人物,后来又在韦势然家中收藏的画像上见过,他就是笔灵种种的起源——笔冢主人。

笔冢主人看到他,悬着手腕,淡然笑道:“暌违多年,不意又见到你们罗氏之人了。”他的笑容就像是博山炉飘出的香霭,缥缈不定。

罗中夏僵在原地,脑子里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就是传说中的笔冢主人啊?也就是说,我是在笔冢内喽?

笔冢主人似乎看破了他的心事,摇了摇头:“你如今仍在在下心霾之中,所见之形,不过是心霾郁结的一个幻影罢了,真正的笔冢可还没开呢!”说完又悠然自得地拿起笔,在纸上写起字来。

“天人紫阳笔就在外头,随时等着打开笔冢,七侯只差青莲笔就归位了!您……您得快拿个主意!”罗中夏急匆匆地用最简短的句子说出情况,希望能给笔冢主人带来警告。可笔冢主人却慢悠悠地写了好长一幅墨汁淋漓的书法,这才轻轻搁笔,转过头来:“你先没想过,为何你能进入这心霾?”

罗中夏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这是件怪事。对啊,心霾不是会拒斥所有人吗?别说他,就连天人笔以最强的状态靠近,都会被弹出来。怎么这一下子,他又能进来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显然韦势然刚刚领悟到,所以才会把他往里推,只可惜韦势然已身死成灰,来不及询问。

笔冢主人见他依然不解,叹笑了一声:“痴儿。”他站起身来,负手站在亭边,眺望迷迷茫茫的外面:“陆放翁先生应该告诉过你了吧,当年桃花源被天人笔与朱熹入侵,以致笔冢封闭。”

“是的,可是这事不着急……”罗中夏急躁地催促道。可笔冢主人竖起一根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

“陆放翁先生所知,并非全貌。其实当年笔冢封闭,外因是朱熹所迫,可真正的内因,却是我自己欲封。”

罗中夏仿佛受了当头棒喝:“什么,您自己想封冢?为什么啊?”

“因为在下有一事萦绕于怀,久未能释。”笔冢主人伸手在雾上一拂,气息登时凝成一支支笔影,密密麻麻地悬浮在竹亭四周,可他倏然叹了一声,意兴阑珊,又是一拂,那些笔影又随风散去。

“在下最初起意炼笔,是为了保存天下才情,不教其随主人身死而消。可我在当涂炼制李太白那一支时,那青莲笔却不肯顺服,踏空而去。这是之前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这让在下突然意识到,炼笔之举,究竟是爱惜才情,还是禁锢才情?若说是禁锢,忍见那许多惊才绝艳的才华就此消失,在世间没了痕迹,实在可惜;若说是爱惜,那么多天纵奇才,被拘束于笔具之内。我等视如珍宝,束之高阁,偶尔摩玩一二,可笔灵万世不得解脱,岂不成了玩物?——青莲笔的遁走,将在下点醒,并非所有笔灵,都甘心化笔。在下一介书生,何德何能,凭什么去决断这些天才的去留?”

笔冢主人说到这里,面露痛苦之色,身体里开始有丝丝缕缕的暗灰色心霾散逸出来。

“是炼是纵,是去是留,这个问题困扰在下良久,从唐至宋几百年时光,仍未通透,以致郁结于心,壅塞不畅。那些块垒无从化解,反而越发沉积,后来竟化为丝丝缕缕心霾,时刻向身外散逸,缭绕至笔冢外围。到了朱熹造访之时,在下的身躯几乎已全部散为霾灰,就算他不来,不出几十年,笔冢也要自封。与他最后一战,也是在叩问在下本心——天人笔欲吞噬诸笔,化万为一,固然不对,可在下所作所为,就妥当吗?”

罗中夏听完这长长的自述,久久不能言语。他本来觉得笔冢主人炼才成笔,实在是威风极了,保存天下才情也是极好的立意,没想到这其中还藏着如此深沉的痛苦,以致连笔冢都因此关闭。

“现在你该知道,为何独有你能走进这心霾了吧?霾之心结,正在笔灵本身,所以唯有无笔之人,才不为排斥。”

罗中夏这才恍然大悟,明白韦势然之前那些古怪举动的用意。

小榕被天人笔吞噬之后,韦势然便成了无笔之身,因此先觉察到了心霾的秘密(彼得虽然无笔,但他讨去了怀素禅心,亦不能入)。可惜他已油尽灯枯,无法靠近,只好故意出言提醒,让罗中夏答应天人笔的一切要求。表面看,是天人笔步步紧迫,拿走他的点睛和青莲笔,其实正好让罗中夏成了无笔的普通人,趁机入霾。

天人笔机关算尽,唯独没想到,笔冢四周缭绕的心霾,却是要一个无笔之身才能进入。

“那您有办法打败外头的天人笔吗?”罗中夏问了个煞风景的问题。

笔冢主人摇头:“在下不是说过吗?只是心霾所化的一段幻影,岂是天人紫阳笔的对手。笔冢之内,才有你要寻求的答案。”

“可是青莲笔找不到啊,怎么才能去?”

笔冢主人拿起手里的那支笔,递到罗中夏的手里:“人凭本心,笔亦如是,你找到正确的道路,心霾自解。自己选吧!”

笔冢主人留下这一句暧昧不清的话,整个身躯终于彻底消散,又化回心霾。罗中夏觉得眼前一晃,又回到了心霾外头。他环顾四周,那六座石碑依旧光彩夺目,而韦势然被天人笔抽碎的飞灰,刚刚徐徐落地。

看来外界的时间,恐怕只过去了一瞬。

罗中夏一低头,发现手里握着一支其貌不扬的小毛笔,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他重新拥有了一支笔灵,所以被心霾排斥出来了。

天人笔高高在上,威严地喝道:“罗中夏,你刚才到底干了什么?”它对笔灵十分敏锐,刚才虽只一瞬,还是引起了它的疑心。

此时天人笔已压制住了董朱之争,不再陷入分裂,煊赫一如从前。

罗中夏没有理睬它,垂着头,反复咀嚼着那一句话:“人凭本心,笔亦如是。人凭本心,笔亦如是……手辞万众洒然去,青莲拥蜕秋蝉轻?”没来由地,他想到了小榕留给自己那首集句诗。原本他觉得其中深意,是暗喻退笔,可现在再仔细一想,这两句意义又不同了。

若只为退笔,何必手辞万众?又哪里用得着洒然而去?青莲拥蜕,秋蝉身轻,暗喻人为秋蝉,蝉壳为笔灵,退笔是得大解脱——但若以笔观之,才情方是秋蝉,为笔灵躯壳所禁锢,不得舒展,只待青莲拥蜕,方能脱壳而走。这正是“人凭本心,笔亦如是”的最佳注脚。

这么一解,罗中夏隐然发觉,这两句诗似是隐着什么法门。

天人笔见罗中夏久久不答,心中气恼,又将触手伸了出来。左右这小子已是个无笔的普通人,打杀了也无妨。可它转眼瞥到青莲遗笔,心想正笔还没出现,这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它突然发现罗中夏手里多了一支笔,触手微微改了个角度,把笔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