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克街口的卡门(第2/11页)

我记得从前思瑶跟我说,有一个夏天她是在西雅图度过的。当时的室友在整个学校的留学生里声名赫赫。许多接机送站,迎来送往的事情都是他来办。他们就一直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有时候不想回家,就在Crab pot里面点一大锅满满的螃蟹坐一个下午,看着太阳慢慢地沉下去。

这鬼地方竟然会有太阳,听起来倒是不错。可惜我没经历过。最近我常常在忘记事情,记忆像被雨浇过的野草一样乱成一团。从前我习惯把遇到的人,发生的事儿都用手机拍下来。自从我上一部手机丢失以来,这个好习惯也被我放弃了。

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这个毛病只是一般的脸盲症——记不得日瓦戈医生的人名,记不得刚读过的课文的内容,记不得点头之交的长相。其他的小伙伴也都这样。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和同学讲我们班身高一米四九的班主任在纠缠班上一个富二代的爸爸,同学眼睛发直地看着我,然后给了我一拳——原来我说的那个富二代就是他。

这不影响学习,至少在国内是这样的。因为比其他同学更熟练的笔记和清晰的短期记忆能力,我在期中和期末考试的时候经常有出人意料的好成绩。来到这儿了就不一样,我顺利地在两年里挂了十多科,更悲哀的是有的时候我丢了课程表,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帮我签到。

那么从哪儿开始呢。我握紧方向盘,右手慌乱地摸着打火机,摸了好久都找不到。思瑶把打火机往我腿上甩过来,火苗在潮湿的车里咔嚓一声亮起来,悠远苍凉。

简意澄。对,简意澄。我盯着手里火机上黑人哥们儿夸张大笑的脸。我的时间消耗在找东西,费尽全力地整理被自己弄乱的笔记,对着手机照片来辨认身边的人上。但我不会忘记简意澄,我的朋友。他是个基佬,因为这个,别人不喜欢他,他只有我。

雨水渗进来,打湿我半边衣服。我把烟头弹出去,顺着雨水画出一个绝妙的弧度。几个醉醺醺的黑人从一片住宅区里走出来,亚洲小哥们儿站在小区门口的彩旗下搔首弄姿。前面一辆沃尔沃吱呀一声踩下刹车,对路人比出中指。

“他们这些人在这里干什么,影响交通。”我问思瑶。其实我只是想弄出点声音而已。

“前几天的案子。”思瑶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双眼平静无神,看向前面很远的地方,“现在语言班的亚洲小哥们儿每天都不老实,成群结队地到黑人住宅区里散步,想拿免费绿卡。”

我偏过头去看着她。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那个样子,恍恍惚惚,脸色青白,披着大外套好像是一个一字一句诅咒敌人部落的女巫。听别人说她曾经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回国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她以前是个漂亮姑娘。不过我想象不到她漂亮的时候,这件事可能只是我记忆的误差。“你在怀疑她吧。”思瑶低下头去,一边玩弄着衣服上的绳子一边补上两个字,“苏鹿。”

黎明非常凉,凉到窗户上浸满了薄薄的雾。地面也滑,轻轻踩一脚油门,大雨就像一块厚重的玻璃被我撞破,满地都是亮闪闪的碎片。“不仅是你,警察也在怀疑她。苏鹿和简意澄不共戴天,这儿的人都知道。”思瑶笑起来,“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儿,我看她也是不想活了。”

Slash的声音隔着音响灌满车厢,你看起来变了不少,但仍是我所爱慕的人。失去爱情但我至少可以回忆从前。“我一直以为他们俩打架就是小孩儿闹一闹,过两天就好了。”实际上我已经记不得他们俩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印象里苏鹿是个风光的姑娘,并且目中无人。和简意澄一样,做事儿都充满了孩子气。

雨气涌进车厢,四周浮起了一种危险的寂静。“小孩子闹一闹?他们都希望对方去死。”思瑶歪着头,靠在车窗上,动作有点稚气,像是个偷了妈妈口红的年轻交际花。我觉得我能想起来苏鹿都做了什么事儿,不过得给我点时间。“就冲着简意澄造的那些谣,我都看不下去。”

简意澄总是乱说话。我们有时候开他的玩笑,他自己也跟着我们一起笑。后来他跟了一个36岁的广东饭馆老板,搞得不清不楚,这人就有些疯疯癫癫。

说到底在这个小村子里面,缺乏物质资源,没有吃的,又没什么好玩的事情,不少人都有些疯癫。环境太过封闭,就像国内的寄宿学校一样,免不了几个人聚在一起,整天钩心斗角。我以前在微博上看到一个分享,讲的是国内的网瘾治疗所搞集中营,死了好多人,没人知道。那条微博下面的转发量还没有明星八卦的零头高,但简意澄转了。我知道他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

“像简意澄那种人,就是社会败类,垃圾。”思瑶清脆地冷笑了一声。“苏鹿以前就喜欢和这些垃圾混在一块儿。”夏天的雨往车厢里渗,我觉得有点冷。“不过现在想起来,也就苏鹿一个人对我好一点儿。”这条路往前开,越来越荒无人烟,我忽然发现这一幕似曾相识。我开始怀疑身边的思瑶是不是在多少年之前真的有过甜美欢喜的声音,是不是真的有一张未经世事的洁净的脸。

“以前上语言班的时候,课少,压力也小点。现在好日子都过去了。”思瑶的声音像路两旁的山毛榉树一样四处流淌,融化成为一种青绿色的液体。这种日子宜睡觉,宜葬礼,宜老僵尸们打游戏。好日子都过去了。三年之前姑娘们还都风华绝代,娘炮们也花红柳绿。没人死,也没人混吃等死。花正好,月也正圆。

三年前

【苏鹿】,2013

现在推开门,再过五秒,就能看见徐欣端着打包好的饭菜,在雪里被冻得瑟瑟发抖,眼镜上还蒙着一层薄雾。“越南粉,咖喱鸡,还有steakhouse的纽约牛排,我给你送来了。”连对白都和我想的一模一样。黑夜里的风摧枯拉朽地呼啸着卷过来,衣服上带了点薄雪,风铃在屋檐下叮叮咚咚地碰出回声,噢,多好的镜头啊。徐欣你这个男主角堪称完美。

深深的厌倦从我身体里漫上来,我看着他,因寒冷的空气而轻轻地跺着脚,呵出一团团白气来,“要不要进来坐坐,”话到了嘴边忽然停顿住了,干吗要陪着他演这么一出烂戏呢,我想,然后下一句话很轻易地脱口而出,带着笑意,混着冰碴,“谢谢你了,要是没事你就先回去吧。”

他点了点头,“你也快回去吧,别冻着。”那副隐忍的表情真到位,一转身跑进茫茫的黑夜里去了,如果这个时候再配上二胡凄凉的音乐的话,那就是北风里手握红头绳的白毛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