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第2/7页)

“话哪能这么说。”车窗外面一片寂静。我开了点窗,点了一支烟。冷风跟着流淌的烟雾一起灌进来,像是有人哗啦一声倒进了一桶蒸腾的铁水。“她是想做点好事儿,只不过做错了方式。”

简意澄皱着眉头,眼睛里有一种孩子气的难过。“她看不起我。”我能闻到他喝了点酒,眼睛通红,布满血丝。“就和伊泽一样,和顾惊云一样,都看不起我。”

其实说实话,我对简意澄也从来都没什么好感。我把烟灰弹出去,外面的雪黏在手指上,冻得我满手冰凉。“她能看得起谁呢,兄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身上的什么香水和空调散发出来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好像是蜂蜜倒在丝绸上,熏得我头脑发胀。“你早点和李老板搬出去也好。学校里这些人,说到底,都是等着互相看笑话。”

简意澄低着头不说话。过了片刻,他抬起头问我,“这是丢人的事儿吗?”

车里的空调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我听见我自己在心里清醒地笑了一声,然后搜刮了肚子里所有的善意,对他摆出一副友好的脸。“这倒没什么。只不过你还是来让我开车比较好。”

对于简意澄的驾驶技术唯一的印象,是他上次借了江琴的车开,把油门当成刹车一脚撞倒了一片护栏。他吓的差点哭起来,反倒是江琴镇定自若的指挥他倒车。他还大睁着眼睛崇拜地问江琴怎么一点儿也不慌。这里面的崇拜,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他推开门,外面飘飘洒洒的大雪溅了他一身。我钻进驾驶座,调暗车里的灯。他的头上,衣服上都沾满了雪。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林家鸿】,2014

宴席冷了。我像个娘炮一样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抿着可乐。手筋酸胀,骨节发麻。饭盒上插着方便筷子,桌上的一次性杯子摆得满满当当,每一杯没喝完的酒里都扔着一两个烟头,像个没怎么成型的传销公司开大会,喝酒,自残,抽大麻,对不说人话的主任洗耳恭听,最后大家晕头晕脑地合唱《爱拼才会赢》,掌声轰轰响。

简意澄就是这种传销公司走下来的典范。励志教科书。就在20分钟之前,满屋子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着他点头哈腰,给他敬酒,叫他简爷,连烤的最大的那串鸡翅都留给他吃。王东和徐欣带头向他请教成功经验,我都怀疑几个月之前他们把简意澄挤兑得眼泪汪汪的那些事是不是我记错了。

这房子是一年之前顾惊云带着大家胡吃海喝那座Party House,浑身带着粉蒸排骨和劣质油烟味儿,烟雾报警器上还罩着大华超市的塑料袋。简意澄36岁的男朋友把这房子从那个墨西哥女房东手里买来之后,他就恶狠狠地在这房子里迎来送往款待八方。简直像土改之后的长工蹂躏地主的小老婆。

听人说顾惊云现在躲在一个留学生小区的客厅里。没身份,没学校,胡楂儿比头发都长,配上把钢叉就是闰土,配上个坡姐就是张杰。天天蹲在塑料布帘子后面喝大酒,唱歌。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这家伙从沃尔玛里买了一把汽枪,装上玻璃珠,对着纸壳子易拉罐突突突地扫射,报复社会。有一天手欠,把隔壁老太太的玻璃打碎了,又赔了五六千美金,差点遣送回国。

听人说张伊泽和徐庆春养了条萨摩耶,叫澄澄。听人说王东每天抽大麻抽得头昏脑胀,抓到个人就给他们放他和玛丽莲的不雅录像,活得跟澄澄一样。听人说起学校里的姑娘,每到这个时候苏鹿和顾惊云那点儿破事总被他们津津乐道。简意澄酒品不好,喝了两杯就上头,凑着热闹说苏鹿和顾惊云睡了觉之后,每天缠着他接她上课,早上7点的早课。早晨敲门她都不应,不知道是不是在和顾惊云缠绵。顾惊云有次对他抱怨,说这姑娘太能折腾,不如他善解人意。他那时候正依偎在顾惊云怀里,让顾惊云给他喂寿司吃。一听这话,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在笑苏鹿还是在笑他。坐在茶几上,地毯上的人眼神交换,好像是一堆清朝的落魄文人抠着脚,一边怀念着崇祯爷一边讲着秦淮八艳。

我总觉得苏鹿再怎么无聊,也不至于堕落到跟顾惊云睡觉。所以在他抱怨早上敲门苏鹿不应的时候我接了一句,“可能是她从猫眼里往外看,没看到人。以为外面闹鬼。”

这话实在不应该说。简意澄眨眨眼睛,面如秋水,绕着桌子走过来,弯下腰,“苏鹿一直都这样,”他柔软地抚摸着我的肩头,诡谲阴冷,笑靥如花,好像发现了一大只野生的接盘侠。“她跟谁都好,跟谁都能上床。我们当了那么长时间的室友,我最知道。你看看她,演得楚楚可怜,以为自己能骗到多少男人。只有我们才能看出来谁是绿茶婊。”又是这套鉴婊论,所有娱乐保健中心没人点钟的洗头小妹都能完整背诵,不知道真正的绿茶婊都哪儿去了,是不是都泡到绿茶里了。

简意澄翻着手机,给我看他修撰了多少年的四库全书。那手机还是苏鹿当年送给他的,蓝得发腻,好像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雪糕,冻得整整齐齐。手机里是他认识苏鹿第三天开始接连不断拍的照片。苏鹿被喝醉的徐欣抱住。苏鹿在圣诞节骤然亮起的灯光下牵着顾惊云的手。苏鹿和我一起进了她的房间,她房间乱七八糟。没人知道我们LOL二人黑开了半个晚上,十五连跪,每盘都有SB队友掉线,气得我直接删了游戏回家写作业。这些玩意儿我在半年之前就看过。简意澄挨了打,借我手机给警察打电话,我也是一时手欠。从那之后我总提醒苏鹿小心简意澄。万事小心。这世道败落得越来越快。她能活得这么明目张胆,本来就是个错误。

几罐汽酒的泡沫这时候全涌到我的脑子里,在每个细胞的缝隙里爆炸。眼睛却越来越清明。房间里太亮,月亮照不进来。我看见四周喝着酒抽着大麻的闲人们渐渐围拢过来,他们长期困在小村里,闲得四肢发麻,阳痿早泄,表情呆滞,仇恨社会。谁都想看看基佬这种珍奇的物种是怎么唧唧歪歪。简意澄的手段实在太低。都不够看的。他真应该多看几集后宫《甄嬛传》。

“我早就和你说过,可以养狗,但是不能养疯了的母狗。”简意澄在我身边气定神闲地坐稳,手指来回按着手机的按键,好像不把手机按出点什么毛病就誓不罢休似的,“你对人家好,人家可不领情。前两天我还听她跟琴姐说你送她上课是没事儿找罪受闲得蛋疼,好像全世界都是傻×都要倒贴她,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