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小华上课跟我一起念书,下课一起聊天、在学校里散步,放学一起走路回家,两小无猜的相处模式,终于还是出了问题。

“最近她们都说,我没有时间跟大家在一起。”李小华略显忧色,眼睛飘向她们。

所谓的她们,指的自然是班上女生中的一个小团体。

学校里的小团体文化丝毫不奇怪,男生跟女生组成小团体的方式不大一样,贴切形容的话,男生喜欢“凑”在一块,女生喜欢“腻”在一块,而女生之间的联系比男生还要紧密许多,毕竟男生不会相约一起去上洗手间,也不会发生久而久之经期就一起驾到这种事。

“怪兽也这么说啊,可是怪兽很坚强。哈哈。”我笑笑回道。

后来怪兽当然终于明白我喜欢李小华,尽管没能陪他一起等校车,他还是很有义气地借我少年快报,中午吃饭还是会跟我一起啃肉粽。怪兽一点也不复杂,纯粹用蛋白质跟漫画制造出来的人。

“不一样。”李小华皱眉,在计算纸写下:“她们对我很生气,说我都不重视她们,希望我不要那么常跟你在一起。”

我看了,其实蛮火大的。

我跟班上的女生都颇有交情,不论是国一或国二的毕业典礼表演活动,都是她们十个女生加上我一个男生,代表班上到县政府礼堂演出。而我当了三年的学艺股长,每次遇到教室布置都是这些女生跟我通力完成,大家都相处得很好,因此毕业旅行时男生里也只有我,才能在女生房间里打一个晚上的牌(跟沈佳仪玩牌可说是限制重重,玩二十一点被强制补牌,玩捡红点分数必须除以二,唉,怎么玩怎么输)。

现在,这群同样是我朋友的人,叫李小华不要那么常跟我在一起,我实在无法理解。是看不惯什么?

“我不懂。”

“总之,最近下课不要来找我。”

我皱眉,只能无奈接受,回头瞪了那群所谓的“她们”。

联考越来越近。

我跟李小华之间模模糊糊地产生无形的距离,这段距离有着说不出的刻意与扭捏,让我无法理解。例如,李小华说好说歹就是不肯让我们的毕业照片摆在一起,后来竟成了我最大的遗憾。

有天放学,我在位子上跟怪兽一起看完了少年快报后,李小华还在跟那群女生聊天,我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半了。

“走吧。”我背着书包,走到李小华旁边,那群女生突然静了下来。

“不了,今天我爸爸会来载我。”李小华的眼睛有些飘移。

我明白了。然后慢慢扫视了那几个女生的眼睛。

“嗯,那我先走了。”我说,神情不太自然。

我怏怏跟怪兽走到等第二班校车的大树下,重复看着少年快报。怪兽知道我心情不大好,却一直很白目地问我跟李小华到底怎么了。

“没有什么啊,就是给她多一点时间跟朋友相处。”我困顿地看着天空。

这场恋爱来得实在太晚。李小华以后不念精诚了,要去念尼姑学校彰女,我与她可以相处的时间也很珍贵啊,“她们”凭什么要这样剥夺我?

“就这样喔?”怪兽歪着脖子。

“就这样啊。”我打了个呵欠。

“唉,女生就是这样,你别想太多啦。”怪兽拍拍我的肩。

你又懂女生了?我看着怪兽,却没有说出口。

有时候许多关心真的很廉价,但都是出于好意。这样的好意没道理招来冷嘲热讽。

之后情况却没有好转。

接连几个礼拜,放学时李小华都让她的爸爸载回去,与我之间甜蜜的、一路散步回家的习惯,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似的。

我很难受,但当时只有十五岁半的我,并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应。

直到某一天,李小华的爸爸终于没空来接她,于是我顺理成章跟她一块走回家。我走着走着,在“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差”的心理建设下,鼓起勇气,轻轻伸出手。

我的手背,战战兢兢贴向李小华的手背。

“不要牵我。”

李小华没有看我,只是低头。

“我只是——”

我艰涩地说,空气好像变成酸的。

“不要牵我,拜托。”

李小华越走越快。

毕业纪念册终于发到每个人手上的那天。早上,数学课的复习测验结束。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张跟着交换考卷夹递过来的纸条,跟一把精致的小竹伞。

小华的字。

纸条里短短两句话,就像拳王泰森瞄准鼻心的一记左直拳,再加上轰碎下颚的右勾拳。我的灵魂不等教练丢白毛巾,直接摔出脑窍,唏哩呼噜。

我没有哭。至少没有当场流出眼泪。

我的自尊心一向硬可比铁,在灵魂出窍复又回返后,我只感怒火中烧。

“三姑六婆直娘贼,通通去吃大便。”我看着那把小竹伞。

第二天,我剃了一个接近光头的大平头到学校,并且跟同学换了个位置,依照纸条上的只字片语,彻底远离那个并不希望继续跟我接触的女孩。

摊开参考书,我一言不发就开始解题。现在的我,已经被训练成一台效率极高的解题机器。

“怎么了?干吗剃平头?”

沈佳仪也跟同学换了个位置,从左后方直接问我。

我们好久,都没有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了。

“你也在里面吗?”我回看,语气不善。

“什么啊?”沈佳仪不懂。

“嗯,我想你也没那么无聊。”我又回过头,继续写我的题目。

沈佳仪见我心情恶劣,倒也真不敢接话,也不敢笑我的平头是怎么个突发奇想,或是皱眉说我幼稚。

只是从第二天开始,沈佳仪就待在我固定的左后方,慢慢等待我心情缓解的时刻。

然后,我的背又开始出现原子笔的墨点。

实话说,要等我情绪缓解还真有得等,因为我被遗弃得莫名其妙。但多亏沈佳仪又开始刺我的背,硬是逼我听她说五四三,才将我从解题机器的黑暗势力中拉回来。

毕业典礼后的聚餐,在大家往许博淳的脸上乱涂蛋糕的喧闹中结束。我假装兴致盎然地丢甩蛋糕上的奶油,注意到李小华只是静静地坐在餐厅角落,若无其事地吃着铁板烧。

“你真的喜欢过我吗?”我很惆怅。

学校宣布停课,所有班级却默契十足地返校自习。

赖导将永远挤满各种应题范围测验卷的铁柜打开,像红十字会到灾区发送粮食般,把测验卷一捆捆丢到讲台下,让有心变成联考奴隶的任何人随意取用。于是大家在一种高度忧患意识下,一反厌恶写测验卷的常态,纷纷冲到讲台下抓狂似地抢夺考卷,好像联考的题目偷偷藏在里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