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渡口边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第2/7页)

“小姐,你真以为这话会是个放羊的想出来的?那个电影的编剧指不定怎么绞尽脑汁了呢。人家骗的就是你这种观众。”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浪漫——”我尖叫,他突然加快了蹬车的速度,为了赶前面的绿灯,在我的尖叫声中,他笑着喊:“你越来越重了宋天杨!”

幸福这东西,一点不符合牛顿的惯性定律,总是在滑行得最流畅的时候戛然而止。剩下的事情就是锻炼你的承受能力了。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微笑了一下,因为我想起了张雯纹。曾经我颇有兴趣地等待她到底能依靠那个莫须有的罗小皓坚持多久,结果令我不得不承认:这孩子身上有种梦想家或者诗人或者狂人的禀赋,治疗越艰苦,我们从她嘴里听到“罗小皓”这个名字的几率也就越大。还有个跟着她起哄的杨佩,每一次做骨髓穿刺之前,杨佩都会对她眨一下眼睛,轻轻地说:“罗小皓的力量。”

“罗小皓将来一定会是花泽类那种类型的男人。”某个我值夜班的晚上,张雯纹突然对我说。

“花泽类是什么类型的?”我故意问。我现在已经摸透她的习惯了,聊起罗小皓时你要多提一些“开放型”的问题,这样她可发挥的空间会大一些。

“就是——”她今天一反常态地有些烦躁,“就是花泽类的类型嘛,你又不是没看过《流星花园》。反正我的罗小皓才不会像龙威或者袁亮亮那两个讨厌鬼一样惹人讨厌。”

张雯纹是龙威和袁亮亮的死敌。起因是上周末中午的水壶。龙威在病房门口要袁亮亮把他的水壶扔出来,结果袁亮亮用力过猛,水壶蹭过龙威的手正好砸在当时正站在走廊里的张雯纹面前的地板上,张雯纹尖叫一声,龙威急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接稳!”“你搞什么?!”张雯纹瞪圆了小豆眼,“我可是受惊了呢!”这时候袁亮亮不紧不慢地在里面接了一句:“没听说过接个吻就能受精的。”张雯纹夸张地大叫“流氓”转身跑了。但这个笑话却流传开来。就连叶主任也曾在人少处偷笑,我亲眼看见的。

“天杨姐姐,”她不像有些小孩那样叫我阿姨,“你说我会不会死?”

“不会。”碰到这种问题我当然都说不会,只不过对别的孩子我会斩钉截铁地说,对她,我会视具体情况调整语气。

“我昨天给我的好朋友打电话,叫她用我的邮箱发个Email给罗小皓,就假装是我发的,我告诉他我现在正在北京跟我妈准备往大使馆递材料呢。”她的眼睛又亮了,“也不知道我的好朋友记不记得要在结尾的时候写上‘Iloveyou’。”

“也不怕露出破绽让他看出来?”我说。

“才不会,我的这个好朋友最擅长做这种事儿了。有一次我们老师都说她适合搞地下工作。”

“要这么说,她一定记得住‘Iloveyou’。放心吧。”

“那要是有一天,天杨姐姐——”她犹豫了一下,“要是我万一,你说罗小皓他不会恨我的好朋友吧?”

“不会。”这次的“不会”可是说得斩钉截铁。

“这个孩子真有意思,”我在值班室里对杨佩说,“她长大以后会是个好演员,太入戏了,她有时候简直就是‘想死’,这样就可以谈一场生死恋。唉,”我长长地叹口气,“还是小,她哪懂‘死’是怎么回事儿啊……”

“你懂!”杨佩打断了我,“你死过?你能比她强多少?”

我忘了这女人最近一直歇斯底里,尤其是周雷这些天常来等我下班,搅得她很不爽。

我走下楼梯,暮春的天空里有种暧昧的香气。张雯纹的主持人妈妈叫住了我。感觉上她跟她的女儿不大合拍,她的神情和病房里的其他母亲一样憔悴。在这阴郁的憔悴的笼罩下,嘴角一丝善意的微笑也有一种宿命的味道。她今天不化妆,看上去没有平常电视上那么漂亮。

“有空吗?我请你喝茶。”她说。

我们就近去了上岛咖啡。

“你喜欢雯纹吗?”当我往英国红茶里加牛奶的时候她终于打破了沉默。

“喜欢。”我笑了,“她是个特别聪明,特别……投入的小孩——举个例子,你听过‘罗小皓’的故事吗?”

她愣愣地看着我,很有兴趣的样子。

于是我开始讲罗小皓——她从不认识的自己女儿的罗密欧——正好都姓罗。长大后会酷似花泽类的罗小皓,从九岁起跟张雯纹恋爱直到十一岁的罗小皓,还有那个关于移民加拿大的骗局,由好朋友伪造的Email,然后就是每次骨髓穿刺时的万灵咒语:罗小皓的力量;讲到《蓝色生死恋》的时候她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我也跟她一起笑。虽然她的笑里隐隐含着一股紧张了太久之后终于暂时放松的神经质,但毕竟是快乐的。

她用手指抹掉眼角的一滴泪,“这孩子跟我小时候像,幻想力特别强。”

“我觉得她很了不起。”我说,“她能自己找着一个支点,自己撑下去,哪怕是幻想呢。这是多少大人都做不到的。”

“你还记不记得,就是上上个月,我们还在你们这儿做过一期节目。我对着镜头说:观众朋友们,让我们一起祝愿这些孩子们能早日战胜病魔——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你战胜得了谁?”

“未必是谁战胜谁,你看像雯纹这样,不也挺好?”

“就是,不是战胜的问题,是要共存,是要懂得接受。”

“甚至懂得欣赏。”

“对,”她笑了,“就像雯纹一样。我的雯纹以后没准能干成什么大事。”

“那是当然。”

“只要她逃得过这一劫。”她深深看着我的眼睛,我们面前的红茶慢慢地冷掉了。

[江东]

“没有星星。”天杨说。很遗憾我看不见她说这话时候的表情。她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我猜她仰着脸的样子是很专注的。夜风把她的面霜的气息从后面传过来,清爽的香味,恍惚中觉得她其实是一朵花,就在你看不见她的时候开放。

二月还是很冷。这个城市的夜晚散发着一种铁锈的气味。远处的天空呈现出怪异的粉红色。那是我们这里特有的景观:不是霓虹灯污染空气,而是空气弄脏了霓虹灯。重工业城市往往如此,上空飘着太多肉眼看不见的烟尘,可是你却看得出来,一经这些烟尘的笼罩,“繁华”这样东西就不再理直气壮。

我会在天杨家楼下抱紧她,接个短短的吻,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浮上来,“宝贝,明天见。”明天,教室里的“倒计时”牌就会再被改写。市中心的广场的倒计时牌也是。只不过市中心的那个是在等待香港回归,我们的是用来制造紧张空气:距离高考仅有一百多少天。